《聖誕頌歌》《聖誕述異》查尔斯·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阅读故事 第二部分 中文翻译 ZH

 

儿童圣诞故事

《聖誕頌歌》《聖誕述異》
( A Christmas Carol )
查尔斯·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1843)

 

短篇小说 – 第二部分

( 第一部分,这里 )

 

儿童圣诞故事

中文翻译

英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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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述異》《聖誕頌歌》

查尔斯·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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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索引 index

第一节歌: 马利的鬼魂 > 这里

第二节歌: 三幽灵中的第一个 > 这里

第三节歌: 三幽灵中的第二个

第四节歌: 最后一个幽灵

第五节歌: 结局

 

第三节歌

三幽灵中的第二个

 

         斯克掳奇从鼾声大作中醒过来,在床上坐起定了定神,根本用不着人家来告诉他,就知道钟又将敲一点了。他觉得自己正好在这紧要关头醒过来,就是特地为了要和那第二个使者来一次会晤,而这个使者正是由于雅各·马利的干预,才到他这里来的。但是当他开始猜想这个新幽灵会把他帐子的哪一边拉开时,他觉得自己很不舒服地发起冷来,便索性用自己的手把每一边的帐子都拉开来,然后再在床上躺下,对床的四周保持严密的警戒,因为他打算在这幽灵一出现时,就向它挑战,而不愿意突然遭到袭击,弄得惊惶失措。

那些悠闲自在、不拘形迹的先生们,自负有那么两下子,而且是分外通晓世事,善于审时应变的,为了要表示他们在冒险应变方面神通广大,就说他们从掷钱游戏到杀人勾当,任何事情都是擅长的;而在这两个相反的极端之间,无疑地还有着范围相当广泛的许多事情。我固然不敢把斯克掳奇说得这么有能耐,可是我愿意请你们相信,他是准备看到范围相当广泛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出现的,从一个小娃娃直到一头大犀牛之间,无论什么东西出现都不会使他太惊骇。

如今,正因为他准备看见差不多任何东西,他才毫无准备会一无所见;因此,当钟鸣一下,而并无鬼影出现时,他禁不住剧烈地发起抖来。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过去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出现。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躺在床上,处于一道红光的核心和中央,这道光是在钟敲一点时就照射在他身上的;而且,由于只是一道光,竟比一二十个鬼更惊人,因为他既无法了解它的用意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打算怎么样;有些时候他更深怕自己当时会自燃起来,成为一个有趣的事例,事先却一点也没有思想准备。

然而,到了最后,他开始想到——至于你我,是一开头就会想到的,因为旁观者清,只有不置身在困境中的人才知道应该怎样去应付这种境遇,并且毫无疑问地会这样去做——到了最后,我刚才说,他才开始想到,这道鬼光的来源和奥秘,可能就在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因为他再把这道光的踪迹追寻了一下,发现它似乎就是从那个房间里照射出来的。他心里既然完全存了这个想法,就轻轻地从床上起来,趿着拖鞋走到房门口去。

 

斯克掳奇的手刚碰到锁上,一个陌生的口音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而且吩咐他进去。他遵命做了。

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这个房间已经起了惊人的变化。四壁和天花板上都挂满了活的绿色植物,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座小丛林,亮晶晶的浆果在丛林里的每一个地方闪耀着。冬青、檞寄生和常青藤的鲜嫩的叶子把这些亮光反射出来,好像有许多小镜子散布在那儿似的;熊熊的火焰直向烟囱里轰轰地上蹿,无论是在斯克掳奇的时期、马利的时期,还是过去许许多多的冬季里,这个阴沉的化石般的壁炉里都从未有过这样猛烈的火焰。堆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宝座似的,是火鸡、鹅、野味、家禽、腌肉、大块的腿肉、乳猪、一长串一长串的香肠、明治攀、葡萄干布丁、一桶桶的牡蛎、火热的栗子、像孩儿脸般红彤彤的苹果、多汁的橘子、甘美的生梨、庞大的主显节饼,以及煮沸的一碗碗五味酒,它们冒出来的芬芳的热气,把这个房间都熏得模糊了。在这里的榻上坐着一个兴高采烈的巨人,气派堂皇,手里拿着一根通红的火把,形状同象征丰饶的羊角不无相似之处,他把它高高地举起,等斯克掳奇走到房门口来张望的时候,火把的光正好照在他身上。

“进来!”这幽灵叫道。“进来!同我多熟悉熟悉,朋友!”

 

斯克掳奇畏畏缩缩地走了进去,在这幽灵面前低头站着。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冥顽不灵的斯克掳奇了;虽则那幽灵的眼光是明朗和善的,他却不愿意和它接触。

“我是‘现在圣诞节之灵’,”这幽灵说,“对我看!”

斯克掳奇就恭而敬之地照办了。只见它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长袍,或是大氅,周围用白的毛皮镶边。这件衣服宽松地披在它身上,它那宽阔的胸部都露了出来,仿佛不屑被人为的衣饰所卫护或遮掩。从衣服的宽大的褶裥下面,看得见它的一双脚也是赤露着的;它的头上不戴别的东西,只戴着一个冬青编的花冠,上面到处点缀着闪闪发光的冰柱。它那深褐色的鬈发很长,随便地披着,就像它那和蔼的脸儿、闪光的眼睛、张开的手掌、愉快的声音、自在的举止和快乐的气氛那样地随便不羁。它的腰间佩着一把古老的剑鞘,可是里面没有剑,而且这古老的剑鞘已经长满了锈。

 

“你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吧!”幽灵叫道。

“从来没有,”斯克掳奇回答它。

“从来没有同我家里比较年轻的成员们一起走动过吧?我的意思是说,在最近几年里诞生的我的哥哥们,因为我的年纪是很小的,”幽灵不放松地说。

“我想我是没有这样做过,”斯克掳奇说。“我恐怕是没有这样做过。你有许多兄弟么,幽灵?”

“有一千八百多个,”这鬼说。

“这可是一个很不容易赡养的大家庭啊!”斯克掳奇嘀咕着说。

“现在圣诞节之灵”站起身来。

“幽灵呵,”斯克掳奇恭顺地说,“带我到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吧。昨天夜里我是被逼出去的,可是我已经得到了一种教训,这教训现在正在起作用了。今天夜里,如果你有什么要教导我的话,那就让我得到教益吧。”

“轻轻地抓住我的袍子!”

斯克掳奇遵照他的吩咐做了,把袍子紧紧抓住。

 

冬青、檞寄生、红浆果、常青藤、火鸡、鹅、野味、家禽、腌肉、鲜肉、猪、香肠、牡蛎、馅饼、布丁、水果和五味酒,立刻全都消失了。那个房间、壁炉、通红的火光、夜间的钟点,也全都消失了,他们已经站在圣诞节早晨的城里的街道上。因为天气寒冷得很,人们在把住宅前面人行道上和屋顶上的雪都铲掉,发出了一种聒噪、轻快但并不难听的乐声,而最使孩子们欣喜若狂的是看见雪从屋顶上沉重地落到下面路上,碎裂成人造的小暴风雪。

 

同屋顶上那一片平滑洁白的积雪以及地面上稍微肮脏些的雪对照之下,房屋的正面就显得相当黝黑,而窗户也显得更黑了。街上的积雪都已经被那些大车和货车的沉重的车轮犁成深深的沟畦;在那几条大街分岔出去的地方,这些沟畦重复交叉了不知有几百次,造成了许多纵横交错的水渠,在那很稠的黄泥浆和冰冷的水里,简直找不出它们的途径来。

天空是阴郁的,那些最短的街道上都充塞着一片半融解半冻洁的污秽的雾气,其中较重的微粒就成为一种煤灰,像阵雨般落下来,仿佛大不列颠所有的烟囱都一起着起火来,正在称心如意地燃烧着。拿气候或是这城市来说,这儿并没有什么令人感到十分快乐的地方,然而却布满着一种快乐的气氛,即使最清净的夏季空气和最晴朗的夏季太阳,也决计散发不出来。

因为,那些在屋顶上铲雪的人,都是兴高采烈,满怀快乐的;他们从胸墙边大着嗓子你叫我唤,有时候还寻开心地把雪球抛来抛去——这是一种比口头的玩笑更富有友好意味的飞弹——如果打中了的话就哈哈大笑,如果打偏了的话也笑得同样地起劲。家禽铺子的门刚开了一半,水果铺则是五光十色。又大又圆、肚皮鼓出的栗子篮——模样儿就像快活的老先生们所穿的背心——在门口斜靠着,它们身体肥胖,易患中风,就这么摔倒在街上。褐色的脸色泛着红的、腰围很宽的西班牙球葱,像西班牙修道士般长得肥肥胖胖,油光锃亮;当姑娘们走过去时,它们就从架子上对她们挤眉弄眼,一派调皮放肆的样子,并且假装正经地瞟瞟挂在上面的檞寄生。

梨啊,苹果啊,都叠得高高的,堆成了壮丽的金字塔;一串串的葡萄,由于水果铺老板的好心肠,悬挂在特别触目的钩子上,使得人们在经过的时候嘴里禁不住会流出口水来,而不费分文;一堆堆带着苔藓的褐色榛子,它们所发出的香气,使人回忆起森林中的古老道路,以及在深可没踝的枯叶堆里,愉快地蹒跚行走的情景;还有烹调用的诺福克苹果,矮胖胖、黑黝黝的,把橘子和柠檬的黄颜色衬托得格外鲜明,而且因为它们那多汁水的身体长得非常结实,它们迫切地恳求人们把它们装在纸袋里带回家去,在饭后把它们吃掉。那些金色和银色的鱼,盛在一只缸里,安置在这些精美的水果中间,它们虽然属于一个呆笨迟钝的族类,似乎也知道现今正有什么事情在发生着;而且,所有的鱼都一样,全在它们那小小的天地里,带着缺乏热情的兴奋,喘着气大兜其圈子。

杂货铺呢——哦,杂货铺呀!——差不多已经打烊了,大概已经上了两扇或者一扇护窗板,但是从那些窗缝里可真有看头呢!不仅仅是磅秤落到柜台上发出的悦耳声音,或者麻线与滚轴很爽快地分了手,或者罐子给拿上拿下,砰砰作响,像变戏法似的,或者甚至茶叶和咖啡的混合香气闻在鼻子里是那么舒服,或者甚至葡萄干是那么丰富和珍贵,杏仁又是那么洁白异常,肉桂枝那么长而且直,其余的那些香料那么味美,蜜饯糖果做成圆饼,沾上了糖浆,使得最冷淡的旁观者看了都要觉得头晕嘴馋,而且事后大发胃气痛。

也不仅仅是因为无花果都是湿润而柔软的;法兰西李子带着些微的酸涩,在它们那些装潢得很漂亮的盒子里,红着脸儿害臊,或是,一切的东西都是好吃的,并且都穿着它们的圣诞节盛装;实在是因为顾客们在这充满希望的大好日子里,大家都是那么匆忙和那么急切,以致在门口彼此碰撞,鲁莽地撞坏了他们的柳条篮,把他们买的东西遗忘在柜台上,再奔回来拿,此外,还怀着好得不能再好的心情,犯下了许多诸如此类的错误;而杂货铺老板和他的店员们,又都是那么真诚坦白和精神抖擞,使得他们用来把围裙扎在背后的那些闪闪发亮的心形东西,就像是他们自己的心,露出在外面让大家来检查,并且让圣诞节的穴鸟高兴来啄的时候就可以来啄。

 

 

但是不久,礼拜堂屋顶尖塔上的钟声召唤善良的人们都到礼拜堂和小教堂去,他们便都去了,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带着最愉快的面容,成群结队从街上走过去。同时,从几十条小街、狭巷和无名的角落里,涌出了无数的人,把他们的膳食带到面包房去。幽灵看到这些寻欢作乐的贫苦人,似乎非常感兴趣,因为它站在一家面包房的门口(斯克掳奇就站在它身旁),等到他们经过时,把那些饭盒的盖子揭开,从它的火把里洒下一点香料到他们的膳食里。而这火把又是一个极不平凡的火把,因为有一两次,几个带膳食的人由于互相碰撞而发生口角的时候,它从火把里洒了几点水在他们身上,他们那愉快的心情就立刻恢复了。因为他们说,在圣诞节争吵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这的确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上帝保佑,的确是这样的!

后来钟声停止了,面包房关上了门;可是在每个面包房炉灶上面那一片融解了的潮湿斑迹上,亲切地隐约显示出所有这些膳食,和它们进行烧煮的过程,连灶面上铺着的石头也冒着烟,仿佛它们也在烧煮着。

 

“你从你火把上洒出来的东西可有一种特别味道吗?”斯克掳奇问。

“有啊。我自己的味道。”

“是不是今天随便哪种饭食上都洒上它呢?”斯克掳奇问。

“友好地洒给每一种饭食。大都是给一种穷苦的饭食。”

“为什么大都是给穷苦的饭食呢?”

“因为穷苦的饭食最需要它。”

“幽灵啊,”斯克掳奇想了想后说,“我觉得奇怪的是:在我们周围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中,对这些人的清白无辜的享受机会横加阻碍的,偏偏是你。”

“我!”幽灵叫起来。

“他们每逢第七天进正餐一次,而这一天往往就是它们能够称为进正餐的唯一日子,你却要把他们这点点机会都剥夺掉,”斯克掳奇说。“你不就是这样吗?”

“我!”幽灵叫道。

 

“你要在第七天把这些地方都关掉,”斯克掳奇说。“这事实上还不是一样。”

“我要这样!”幽灵惊叫道。

“如果我讲错了,那就请你宽恕我。这事情是利用你的名义来做的,或者至少是利用你家族的名义的,”斯克掳奇说。

“在你们这尘世上,”幽灵说,“是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自称认识我们,他们利用了我们的名义,来干他们那些纵欲、骄傲、恶意、憎恨、嫉妒、顽固和自私的勾当。他们跟我们,以及我们所有的亲戚朋友们,都是素不相识的,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世上生活过一样。记住这一点,并且叫他们干下的勾当由他们自己来负责,不要由我们来负责吧。”

斯克掳奇答应一定记住;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而人们看不见他们,就像先前那样,一直走到了城市的郊区。这幽灵有一种特别的长处(这是斯克掳奇在面包房里就看出来的),那就是:他的身材虽则庞大无比,但能轻松自如地适应任何场所;他站在一个低矮屋檐下的优雅气度,正如一位超自然的人物,就同他站在任何一座高大的厅堂里一样。

 

 

也许是由于这位善良的幽灵乐于施展自己的这种法力,或是出于他自己那仁慈、慷慨、热诚的性格,以及他对于所有穷苦人的同情,才使他一直走到斯克掳奇的雇员家里去;因为他正在往那里走,而且带了斯克掳奇一同去,斯克掳奇拉着他的袍子;到了大门的门槛前,幽灵笑了,就停下来拿火把洒一洒法水,祝福鲍勃·克拉吉的这所住宅。你想想看!鲍勃自己一个礼拜只挣十五个“鲍勃”;他每逢礼拜六装进口袋的只有十五个和他大名相同的东西;可是这“现在圣诞节之灵”却祝福了他这四间房的屋子!

 

那时只见克拉吉夫人,克拉吉的妻子,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翻制过两次的长大衣,样子很寒伧,但是结着色彩鲜艳的缎带,带子价钱便宜,花六个便士就打扮得蛮好看了;她在铺着桌布。她的第二个女儿,贝琳达·克拉吉也扎着很鲜艳的缎带,正在帮她的忙;同时彼得·克拉吉少爷正把一把叉插进一锅马铃薯,并且把他那其大无比的衬衫领头(这是鲍勃的私人财产,为了庆祝节日特地授给他的儿子和继承人的)的尖角弄到自己的嘴巴里去,他发现自己穿着得这么华丽,感到十分快活,便急于要到那些时髦的公园里去把这件亚麻布衬衫出出风头。

这时,那两个年纪最小的克拉吉,一男一女,飞快地奔进来,一边尖声叫着,说他们在面包房外面闻到了鹅的香气,就知道这是为他们家烤的;这两个小克拉吉,把洋苏叶和球葱想得其味无穷,就绕着桌子跳起舞来,并且把那位彼得·克拉吉少爷吹捧得上了天,而他(虽然领头几乎叫他透不过气来,却并不骄傲)却在吹着火,直到那些煮起来很慢的马铃薯都沸腾起来,响亮地撞着锅子的盖,要求把它们放出来剥皮。

“怎么,你们那宝贝的父亲碰上什么了,”克拉吉夫人说,“还有你们的哥哥小丁姆?还有玛莎,上次圣诞日她半个钟头都没有迟到呢!”

“玛莎来啦,妈妈!”一位姑娘边说边走进来。

“玛莎来啦,妈妈!”那两个小克拉吉叫道。“好哇!有这么大的一只鹅呢,玛莎。”

“哎,主保佑你,亲爱的,你来得多么晚啊!”克拉吉夫人说,吻了她一二十遍,格外殷勤地替她把围巾、帽子都拿下来。

“昨天夜里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干完,”这姑娘回答说,“今天早晨又必须收拾干净,妈妈!”

“好吧!你已经来啦,咱们就不谈这些吧,”克拉吉夫人说。“亲爱的,你在火炉前面坐下来取取暖吧,主保佑你!”

“不,不!父亲就要来了,”这两个小克拉吉叫道,他们到处蹦跳着。“躲起来,玛莎,躲起来!”

 

玛莎就躲了起来,果然那矮小的父亲鲍勃走进来了,他胸前挂着一条围巾,至少有三英尺长,流苏还不算在内;他那旧得露出底板的衣服,已经打好补钉,刷个干净,以便像个过节的样子;肩头上还驮着一个小丁姆。可怜的小丁姆啊,他拿着一根小拐杖,他的四肢都用铁架子撑着!

“怎么,我们的玛莎在哪儿?”鲍勃·克拉吉看看周围,叫道。

“没有来,”克拉吉夫人说。

“没有来!”鲍勃说,他的一团高兴立刻低落下来;因为他从礼拜堂一路给丁姆当骏马,驮着他跳跳蹦蹦地奔回来。“圣诞节的时候不来!”

玛莎不愿意看见他失望,即使只是闹着玩;因此时机虽然还没到,她已经从壁橱门的背后走了出来,扑到他怀里;另外那两个小克拉吉却拥住了小丁姆,把他带到洗衣间去,让他可以听听布丁在铜锅里唱歌的声音。

“还有,小丁姆乖么?”克拉吉夫人问,这时候她已经把鲍勃的上当取笑了一番,而鲍勃也已经把他女儿称心如意地搂抱了一番。

“乖得很呢,”鲍勃说,“简直十二万分地乖。不知怎的,他独个儿坐得太久了,就想起心事来,他想的才是你听都没有听见过的怪事儿呢。在我们回家来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因为他是一个跛子,他希望大家在礼拜堂里都看见他,这样就会使他们想起,在圣诞节这一天,是谁使跷脚的乞丐能走路,瞎眼的盲人能看见的,从而感到愉快。”

当鲍勃把这话告诉大家的时候,他的声音激动得都发抖了,而当他说到小丁姆已经长得越来越壮健的时候,他的声音激动得更厉害了。

 

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已经听得见小丁姆那活跃的拐杖在地板上笃笃地响着回来了,他的哥哥姐姐都护卫着他,把他送到壁炉边的小凳上;同时鲍勃呢,翻起了袖口——这可怜的人,仿佛生怕袖口还会给弄得更破旧似的——在一只大口杯里,把杜松子烧酒和柠檬掺合成一种热的混合饮料,搅了又搅,然后放在炉旁的保温铁架上去慢慢地炖着;彼得少爷和那两位满天飞的小克拉吉出去取鹅,一会儿就声势浩大地列队回来了。

 

接下来的那一阵忙乱,使你也许会以为一只鹅是一切鸟类中最珍贵的,是一种长着羽毛的奇物,即使黑天鹅跟它比起来,也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东西罢了——而事实上,它在这家人家的确很像这样的一件珍品。克拉吉太太把肉汁(已经预先在一只小锅子里烧好)炖得滚烫,嘶嘶地在响着;彼得少爷把马铃薯捣碎,那股劲儿真大得令人难以相信;贝琳达小姐在苹果沙司里加上糖;玛莎把热的盘子都擦干净;鲍勃把小丁姆带在身边,坐在桌旁一个小角落里;还有那两个小克拉吉在给大家摆着座椅,也不忘记给他们自己摆好,然后坐在他们的岗位上守望着,一边用汤匙塞住嘴巴,生怕分菜还没有轮到他们的时候,就叫着要吃鹅。最后,盘子都摆好了,餐前的谢恩祷告也做过了。

接着便是一阵屏气凝神的停顿,这时候克拉吉太太对那把切肉刀从头至尾慢慢地端详了一会,准备把它插进鹅的胸部去;等她把刀子插进去,大家盼望已久的鹅肚子里塞的东西都涌出来时,桌子四周就一齐发出了喜悦的声音,甚至小丁姆,被这两个小克拉吉弄得激动起来,也用餐刀的柄在桌子上敲着,有气无力地喊着“好哇!”

 

 

从来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一只鹅。鲍勃说他不相信有人烧出过这样好的鹅来。它又嫩又鲜,肥大而便宜,成为大家一致赞美的话题。加上苹果沙司和马铃薯泥,它足够让全家饱餐一顿;的确,正像克拉吉太太兴高采烈地说的(眼睛衡量着菜盆子里的一小粒骨头),他们到底没有把它全吃掉呢!可是每一个人都已经吃得很够了,尤其是那两个顶小的克拉吉,简直都沉浸在洋苏叶和球葱里,一直浸到眉毛边!可是这时贝琳达小姐已经换过盆子,克拉吉太太就独自一个人离开这房间——她实在太紧张了,不愿让旁人看到——去拿起布丁,送进房来。

万一它还没有煮透了呢!万一在翻出来时它裂开来呢!万一他们在前面吃鹅吃得很开心的时候,有什么人翻过后院的墙头把它偷走了呢——想到这里,那两个小克拉吉急得脸儿都发青了!总之,各式各样可怕的事情都担心到了。

嗬!那么多的热气!布丁已经从铜锅里拿出来了。一股像洗衣日的气味!就是那块布嘛!就像吃食店的隔壁开了一家糕点铺,糕点铺隔壁开了一家洗衣作坊,才有这么一股味儿!这就是那个布丁!半分钟之后,克拉吉太太进来了,脸儿涨得通红,可是得意地笑着,手上捧着那只布丁,像一颗颜色斑驳的炮弹似的,又坚硬又结实,周围燃烧着四分之一品脱的一半的一半的白兰地,顶上装饰着一根圣诞节的冬青树枝。

 

 

啊,一只多了不起的布丁!鲍勃·克拉吉说(而且是平心静气地说的)他认为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克拉吉太太所获得的最伟大的成功。克拉吉太太就说,既然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现在总算放下了,她要承认,这次做布丁所用的面粉数量,她有点不放心。大家对这个问题都发表了一点意见,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到或是想到,对一个大家庭来说,这只布丁未免太小了。如果这样说或这样想的话,那简直是离经叛道之谈了。克拉吉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露出一点点这种意思,也会羞得面红耳赤的。

最后,饭吃完了,台布收拾清爽了,壁炉打扫干净了,炉火也添旺了。壶里的五味酒已经尝过了,被认为尽善尽美,苹果和橘子都放到了桌子上,一满铲的栗子放到了炉火上。于是克拉吉全家的人都围着火炉坐下,成为鲍勃·克拉吉所说的团团一圈,意思其实是指的半个圈儿;在鲍勃·克拉吉的手肘边陈列着他那套家藏的玻璃器皿,两只大口酒杯和一只没有柄的牛奶蛋糕杯。

 

然而,这几只杯子里却盛着壶里的热酒,真不亚于黄金铸成的酒盅。鲍勃笑容满面地把酒一杯一杯斟出来,火上的栗子正在毕毕剥剥地响着,爆裂着。于是鲍勃举杯祝颂道:

“我的亲人们,祝我们大家圣诞快乐。上帝保佑我们!”

全家都重复说了这句话。

“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小丁姆最后一个说。

他坐在他父亲身边的小凳上,靠得很近。鲍勃把他那只枯萎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仿佛他疼爱这个孩子,只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而唯恐被人从他那里夺走。

“幽灵啊,”斯克掳奇带着一种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关怀说,“告诉我,小丁姆将来能不能活下去?”

“我看见一个空的座位,”幽灵回答说,“放在那可怜的烟囱角落里,还有一根没有了主儿的拐杖,郑重地被保存着。如果‘将来’不把这些阴暗的东西加以改变的话,这孩子是要死的。”

“不,不,”斯克掳奇说。“哦,仁慈的幽灵啊,不要这样!说他会得到幸免吧。”

“如果‘将来’不把这些阴暗的东西加以改变的话,我这一族里没有一个人会在那里找到他,”幽灵说道。“那又怎么样呢?如果他宁愿死的话,他还是死掉的好,而且也可以减少过剩的人口。”

斯克掳奇听见幽灵所引用的正是他自己从前讲过的话,不禁低下了头,不胜其愧悔和伤心。

“人啊,”幽灵说,“如果你心肠里有的是人性,而不是顽石,你就应该放弃你那种恶毒的高调,先弄弄清楚,所谓过剩的人口究竟是些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该活,什么样的人该死,是不是都要由你来决定呢?也许,在上帝的眼里看来,你比千百万个像这穷人的孩子那样的人更没有价值,更不配活下去呢。上帝啊!听听看:一只在树叶上饱餐的虫子竟然宣称,他那些在尘埃里挨饿的同胞们不如多死掉几个来得好哪!”

 

斯克掳奇挨到幽灵的责备,低下了头,一边发着抖,一边把眼睛望着地面。但是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姓氏,就赶紧把眼睛往上看。

“斯克掳奇先生!”鲍勃说。“我向你们提出斯克掳奇先生,这宴会的创办人!”

“宴会的创办人,真是!”克拉吉太太叫道,脸儿都气红了。“我但愿他本人在这儿。那时我倒要教训教训他,让他好好听一顿,希望他有这种好胃口。”

“亲爱的,”鲍勃说。“孩子们在听着!今天是圣诞节啊。”

“只有在圣诞节这一天,我相信,”她说,“人家才会为一个像斯克掳奇先生那样叫人讨厌、小气刻薄、无情无义的人举杯祝他健康。你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罗伯特!没有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的了,可怜的人儿!”

“亲爱的!”鲍勃还是温和地回答说,“这是圣诞节啊。”

 

“我要为了你和这个节日的缘故来为他祝酒,”克拉吉太太说,“但不是为了他本人的缘故!祝他长寿!圣诞愉快,新年欢乐!他一定会很愉快很欢乐的,我相信!”

孩子们跟着她举杯祝酒。今晚这还是第一次,他们对所做的事情毫不起劲。小丁姆最后一个举杯,可是他才不高兴做这种事情哩。斯克掳奇是他们这一家子的厉鬼克星。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就会使这个宴会蒙上一层阴影,足足有五分钟还消除不掉。

等这桩事过去后,他们比原来快活十倍了,仅仅是因为跟那不吉利的斯克掳奇已经打完交道,大家才都轻松起来,鲍勃·克拉吉告诉他们,说他怎样已经替彼得少爷物色了一个职位,这个职位如果能弄到的话,每个星期就会有足足五先令半的收入。那两个小克拉吉一听到彼得要做生意人了,就笑得不可开交;彼得自己呢,从他那领子中间沉思地看着炉火,仿佛正在深思熟虑,一旦收到那一笔令人张皇失措的进款时,他该向什么地方去投资。

接着,玛莎——她是一家女帽铺的可怜的学徒——就告诉他们,她必须做什么样的工作,她一口气要工作多少钟点,以及她怎样打算明天早晨在床上睡个够,好好地休息休息,因为明天是她可以在家里度过的一个例假日。她还说她怎样在几天前看见一位伯爵夫人和一位爵爷,那位爵爷“跟彼得差不多高”;彼得一听见这话,便把领子拉拉高,高得你都看不见他的脑袋了,如果你在那儿的话。在这整段时间里,栗子和酒壶都不断地递来递去。一会儿,他们就听见小丁姆唱起歌来,这歌唱的是一个迷路的小孩怎样在雪地里跋涉;小丁姆的嗓音凄凉而轻微,确实唱得极好。

 

这儿并没有什么高水平的地方。他们不是一个小康之家;他们穿着得并不讲究;他们的皮鞋都远不是不漏水的;他们的衣服都很单薄;而且彼得可能知道——很可能知道——当铺的里边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们全都快乐、感激,彼此很亲切,并且对目前的景况心满意足。当他们在那幽灵临别所洒的明亮的法水中逐渐消逝时,他们显得更快乐了;斯克掳奇把眼睛一直看着他们,尤其是看着小丁姆,一直看到最后。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起来了,雪下得很大;斯克掳奇和幽灵沿着街上走过去时,家家的厨房、客厅以及各种各样的房间里,都是炉火熊熊,亮得不得了。这儿,火光的闪耀中显出一家人家正在准备一顿舒适的晚餐,热的盘子在火炉前面烘了又烘;还有深红色的窗帷,随时可以拉拢,把寒冷和黑暗挡在外面。在那边,这户人家所有的孩子都跑到雪地里去迎接他们那些已经结婚的姐姐、哥哥、堂兄、叔伯和婶婶,抢着要做头一个迎接他们的人。在这儿,还有客人们欢聚的影子照在窗帘上;在那儿,有一群漂亮的姑娘,都包着头巾,穿着毛皮的靴子,大家嘁嘁喳喳地同时在讲话,轻盈地走到附近某一个邻人的家里去,而在那里,苦恼的是那个独身汉子,眼看她们容光焕发地走进去——这些机灵的女子,她们很明白自己的魅力!

 

但是,出去参加友好集会的人是那么多,你如果从人数上来判断,那你就会认为:等他们到了亲友们家里,不会有人来欢迎他们,不是每一户人家都期待着接待宾客,并且把壁炉里的火添得旺旺的,有烟囱的一半那么高。祝福这一切,那幽灵是多么的欣喜若狂啊!它裸露出它那宽阔的胸部,张开它那阔大的手掌,向前飘荡而去,用它慷慨的手把它那欢快而无害的喜悦,倾泻给它所接触到的一切东西!那个点路灯的人,跑在前面,把那些幽暗的街道点缀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他身上已穿着好,准备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这个晚上。当幽灵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这点灯夫高声大笑起来,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除了圣诞节之外,一个伴侣也没有。

这时候,那幽灵事先毫不关照,他们俩已经站在一片阴暗荒凉的原野上了,在那儿,奇形怪状的粗石块到处乱丢着,仿佛这地方就是巨人们的葬身之处;水喜欢往哪儿流就往哪儿流去;或者本来想流过去,可是被冻住了,流不动了;那儿长着的全是苔藓和金雀花,以及庞杂丛生的草。在西方落山的太阳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红光,这红光对那片荒地耀眼地照了一会儿,就像一只阴沉的眼睛似的,皱紧了眉头,越沉越下,越沉越下,终于消失在黑夜的浓影中。

“这是什么地方?”斯克掳奇问。

“这是矿工们居住的地方,他们在地下深处劳动着,”幽灵回答说。“可是他们都认得我。瞧!”

一间茅屋的窗里射出一道亮光,他们就赶快向那里跑去。经过了一座泥土和石头所筑的墙,他们发现有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围着一炉很旺的火坐着。一对很老很老的男女,同他们的儿女,以及儿女的儿女,和再下面的一代,都快乐地穿着他们的节日盛装。风在这贫瘠的荒原上怒号着,那老人家正在给他们大家唱一支圣诞节的歌,声音难得高过风声;这是一支他孩提时唱惯的很老的歌;他们时常大家加入合唱。一到他们提高了嗓门的时候,这老人家就唱得相当轻快而响亮;一到他们停下来时,他的精力便又衰退了。

 

幽灵并不在这儿耽搁,却吩咐斯克掳奇抓紧他的袍子,在荒原上空继续前进,赶到哪儿去呢?不是到海里去吧?正是到海里去。使斯克掳奇大为恐慌的是,他回头一望,只见那最后一部分陆地,一道可怕的山岭,已经被撇下在后面了;海浪汹涌怒号,他的耳朵都被雷鸣般的水声震聋了;海水在那些久被冲蚀的可怕洞窟里激荡个不住,凶猛地想把陆地冲坍。

在一个陷入水中的岩石形成的阴森森的暗礁上,离海岸大约三海里,屹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灯塔,海水一年到头擦洗冲击着它。一大堆一大堆的海藻盘结在暗礁的底部,那些风暴鸟——人们可以猜想,它是在风中诞生的,正如海藻是在水中诞生的一样——在礁上飞起飞落,像它们飞掠过的海浪那样。

 

可是,即使在这样一个地方,两个看守这灯塔的人也生了一炉火,因此从那厚石墙的窗眼里,有一道明亮的光线射出来,照在这可怕的海上。他们坐在一张粗糙的桌子边,伸出了他们长满老茧的手,彼此紧握着,举起罐头里的掺水烧酒,互相祝贺圣诞快乐;而且其中的一个——年纪大些的那一个,脸上布满了种种饱经风霜的创伤,正像一条旧船的船头雕像似的——唱起一支雄壮的歌曲,这歌声就像是刮起了一阵大风。

这幽灵又奔向前去,在那漆黑的、汹涌起伏的海面上空——奔啊,奔啊——直到它告诉斯克掳奇说,离随便哪个地方的海岸都很远了,他们才在一条船上停下来。他们站在操纵着舵轮的舵手旁边,站在船头守望者的旁边,站在值班的高级船员们旁边;黑黝黝的幽灵般的身影站在他们各自的岗位上;但是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在哼着一支圣诞节的曲子,或者怀着一个圣诞节的思念,或者低声地对他的伙伴谈到某一个过去了的圣诞节,言谈之中带着重返家园的希望。船上的每一个人,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是好人还是坏人,在这一天的互相交谈中,都比一年之中的任何一天更友好;在某种程度上,共同分享着这个节日的欢乐,同时记起了他所怀念的在远方的人们,并且知道他们是乐于记得他的。

 

斯克掳奇静听着风的呻吟声,想到要在那寂寞的黑暗中,越过一道陌生的深渊(它的深处藏着一些机密,正如死亡那么深不可测)向前行进,真是一件多么严峻的事情啊。使斯克掳奇大吃一惊的是,当他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使他格外吃惊的是,他听出这笑声竟是他自己的外甥的声音,并且发现他现在正在一间明亮、干燥、闪光的房间里,而那幽灵正微笑地站在他的身旁,带着一种表示赞许的亲切神情对这位外甥看着!

“哈哈!”斯克掳奇的外甥笑道,“哈哈哈!”

如果你碰巧——这种机会的可能性是很少的——知道有人笑得比斯克掳奇的外甥更愉快,那我只想说,我也很愿意认识认识他。把他介绍给我,我要想法跟他交个朋友。

 

世事的安排,真可以算是公正、不偏和高尚的了:疾病和忧愁固然是要传染人的,可是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欢笑和快乐更能传染、更无法抗拒的了。当斯克掳奇的外甥笑成这个样子——捧着他的肚皮,转动着他的脑袋,扭曲着他的脸儿,做出许多最古怪的模样时——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也笑得跟他一样起劲。而他们那批聚会在一起的朋友们,也都不甘落后,使劲地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圣诞节是胡闹,真的!”斯克掳奇的外甥叫道。“而且他的确这样相信。”

“那他更应该害臊了,弗雷德!”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怒气冲冲地叫道。为这些娘儿们祝福吧!她们做起事来从来不会不彻底的。她们总是很认真的。

 

她长得非常漂亮,出奇的漂亮。一张有酒窝的、带着惊诧神情的绝妙的脸儿;一张圆熟的小嘴,似乎生来是给人亲吻的——它无疑正是如此;她下颌上有各种各样好看的小酒窝儿,当她笑的时候就互相融合起来,而那一双眼睛是你在任何小家伙的脸上都从未看见过的,是最最令人愉快的。总而言之,她是一个你会称之为逗引人的女性,你知道;但也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女性。哦,十十足足地令人满意!

“他真是一个滑稽的老头子,”斯克掳奇的外甥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他本来是可以更友好些的嘛。不过,他已经是自作自受的了,所以我也不想说什么话来指责他。”

“我相信他是很有钱的,弗雷德,”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说。“至少,你常常对我这样说的。”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亲爱的!”斯克掳奇的外甥说。“他的财富对他一无好处。他并不拿自己的钱财来做一点好事。他没有用它来使自己生活得更舒服些。他本来可以想到——哈哈哈!——他将来或许能用自己的钱财来使我们得到好处,但是他连这样想一下的乐趣都没有。”

“我容忍不了他,”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说。她的姐妹,以及所有其余的女士们,都表示同样的意见。

“嘿,我容忍得了他的!”斯克掳奇的外甥说。“我替他难过;我即使想对他生气,也生不起来。他这种恶劣的脾气究竟使谁吃亏呢?总还是他自己吧。现在他忽然想到不喜欢我们,不肯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后果是什么呢?他不吃这顿饭也不见得有多大损失。”

 

“其实,我想他是损失了一顿很好的饭,”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插嘴说。其他的人都这么说,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是有资格的裁判员,因为他们刚刚吃过这顿饭。这时,饭后的点心放在桌子上,他们都在灯光下围炉而坐。

“喏!我听见这句话很高兴,”斯克掳奇的外甥说。“因为我对这些年轻的主妇们是不大有信心的。你怎么看,陶泊尔?”

陶泊尔显然正紧盯着斯克掳奇外甥媳妇的一个妹妹,因为他回答说,一个独身的男人是一个可怜的化外之民,无权对这种话题发表意见。于是斯克掳奇外甥媳妇的妹妹——围着花边领纱[23]的胖胖的那一个,不是戴玫瑰花的那一个——脸儿就红起来了。

“再说下去哟,弗雷德,”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拍拍手说。“他向来是把话开了头不说完的!他这人真太可笑!”

斯克掳奇的外甥又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而且因为没有法子可以制住这笑的影响(虽然那位胖妹妹竭力在闻着香醋,想忍住笑),大家也就一起跟着大笑了。

 

“我只是想说,”斯克掳奇的外甥说道,“他不喜欢我们,不肯跟我们一起寻欢作乐,其结果是,照我看来,只有使他自己丧失了一些愉快的时刻,而这种时刻对他是不会有害处的。我相信,他丧失了能使他更加愉快的同伴们,比他在自己的冥想中——不管他待在他那发霉的老写字间里,还是他那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所能找到的,都要愉快得多。我正是因为可怜他,才特意每年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不管他喜欢不喜欢。

他可以辱骂圣诞节,一直骂到他死为止,但是,如果他发现我高高兴兴的,一年又一年地到他那儿去,对他说,‘斯克掳奇舅舅,您好哇?’——我敢向他挑战——他总有一天会禁不住觉得圣诞节还不错的。只要这一来能够使他心情愉快地留下五十镑给他那个穷伙计,那就很了不起了;我觉得我昨天是触动了他的。”

 

现在轮到他们笑了,想到他竟然能触动斯克掳奇。但因为他是一个脾气好透的人,而且不大在乎别人在取笑什么人,所以不管大家怎样在笑,他还是鼓励他们笑个畅,并且很快活地把酒瓶递过去。

喝过茶以后,他们听了些乐曲。因为他们是一个爱好音乐的家庭,而且我能向你保证,当他们唱一支无伴奏的三重唱、四重唱或是一首轮唱曲时,他们都是蛮内行的,特别是陶泊尔,他能够深沉地唱着低音,像一个好歌手似的,而且从来不会唱得额角上青筋暴起,或者为之脸儿涨得通红。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弹竖琴弹得很好,除了奏其他各种曲调之外,还弹了一支简单的小曲子(一支算不了什么的曲子,你能在两分钟内就学会用口哨把它吹出来),而这曲子正是一个女孩子所熟悉的,她就是“过去圣诞节之灵”曾经使斯克掳奇回忆起来的那个把他从住读学校里接回去的女孩子。

当这一节乐曲响起来时,那幽灵显示给他看过的所有事情,都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心肠越变越软了;他想到:如果他在许多年以前就能够常常听到这样的曲子,那他也许已经用自己的手培养起有利于自己幸福的人生的仁爱,而不必去请教那位教堂司事埋葬过雅各·马利的铁锹了。

 

 

但他们并不把整个夜晚都花在音乐上。过了一会儿,他们玩起罚物游戏来,因为有时候再做做小孩子是很有意思的,而且在圣诞节这样做是再好也没有了,因为在那一天,它的伟大的创始者本身就是一个小孩子。且慢!他们先玩起捉迷藏来了。自然是要玩这个的啰。可是我不相信陶泊尔真正是蒙着眼睛装瞎子,正如我不相信他脚上长着眼睛一样。我的看法是,这是他跟斯克掳奇的外甥预先串通的一出把戏;而且“现在圣诞节之灵”也晓得的。他追着披花边领纱的胖妹妹时的那副样子,简直是对人性易于轻信的莫大侮辱。他打落了火钳,绊倒了椅子,撞着了钢琴,给卷住在窗帘里,不管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始终知道胖妹妹正在哪儿。他硬是不捉旁人。

如果你故意向他身上倒去(他们中有些人就这样试过),而且站着挡住,他就会假装竭力要来抓住你——这简直是对你的理解力的公然侮辱——然后立刻侧过身来,向胖妹妹那边走去。她常常嚷着说,这样太不公平了;这也确实是不公平。但是最后他终于捉住她了;她虽则浑身穿着绸,窸窣作响,拍着翅膀似的急忙飞过他身旁,他还是把她逼到一个走投无路的角落里,到了这时候,他的举动真是恶劣到极点了。

因为他假装不知道就是她;假装必须摸一摸她的头饰,并且为了要证明确实是她,还要把一只什么戒指硬戴在她手指上,一根什么项链硬套在她头颈上;这种种行径真是下流可耻、荒唐透顶!难怪等到另外一个蒙眼人上场的时候,他们走到窗帘后面很隐秘地躲在一起之后,她就把她对这件事的意见向他提出。

 

斯克掳奇的外甥媳妇并没有参加这个捉迷藏游戏,却在一个温暖舒适的角落里,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踏着一张脚凳,幽灵和斯克掳奇就近在她的背后。但是她参加了罚物游戏,而且爱她的爱人到了十足崇拜的程度,每个字母为首的字都用上了。

在玩“何故、何时、何地”的问答游戏时,她也是个了不起的好手,她的妹妹们虽然也都是些精明的姑娘(陶泊尔会这样告诉你),可是都被她彻底击败了,这使斯克掳奇的外甥心里暗暗高兴。那儿也许有二十个人吧,老的少的都有,但是他们都在玩,斯克掳奇也参加在内了;因为他对于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太感兴趣了,他竟然完全忘掉他的声音是他们的耳朵听不见的,有时候也把他自己的猜想相当响亮地喊出来,而且他常常猜中;这就是说,即使是最尖锐的缝衣针,针眼保证不坏的那种最好的“白教堂牌”针,也不会比斯克掳奇更锐利,可是他还以为自己是迟钝的呢。

那幽灵发现他兴致这样好,觉得很高兴,就对他表现出那么宠爱的态度,以致斯克掳奇居然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恳求它,准许他逗留到客人散去以后。但幽灵说,这是办不到的。

“这儿又有一种新的游戏,”斯克掳奇说。“再待半个钟头吧,幽灵,只要半个钟头!”

这是一种叫做“是与否”的游戏,斯克掳奇的外甥要在心里想好一样东西,让其余的人把它猜出来,而他对于他们提出的问题只是看情况回答一声是或否。他暴露在像迅猛的炮火般的盘问下,结果吐露出他所想到的东西是一种动物,一种活的动物,而且是一种讨厌的动物,野蛮的动物;这种动物有时候咆哮,有时候嘀咕,有时候讲话,就住在伦敦,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没有被人拿去展览,也没有被人牵着,而且不住在一个动物园里,也从来没有在市场上被屠宰;它既不是马,也不是驴,既不是母牛,也不是公牛,也不是老虎、狗、猪、猫、熊。当每一个新的问题向他提出时,这位外甥总要重新哈哈大笑一番,他被逗得那么乐不可支,只好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地上跺着脚。最后那个胖妹妹,也笑成同一个样儿,叫起来道:

“我猜着啦!我知道它是什么,弗雷德!我知道它是什么!”

“是什么啊?”弗雷德问。

“就是你的舅舅斯克掳—掳—掳—掳—掳奇。”

 

的确就是他。大家都表示佩服,不过有人抗议说,弗雷德对“是不是狗熊呢?”这句问话,应当回答“是”;因为如果是个否定的回答,那末假如他们曾经想到这方面去的话,这个回答就足以使他们联想不到斯克掳奇先生身上去了。

“说真的,他给了我们许多乐趣,”弗雷德说,“我们如果不喝酒祝他健康,那就未免太忘恩负义了。这儿有一杯烫热的酒,就在我们手边;因此我说,‘为斯克掳奇舅舅干杯!’”

“好啊!为斯克掳奇舅舅干杯!”他们叫道。

 

“祝他老人家圣诞快乐,新年愉快,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斯克掳奇的外甥说。“他不肯接受我的祝颂,然而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得到快乐。为斯克掳奇舅舅干杯!”

斯克掳奇舅舅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得那么高兴和轻松,因此如果那幽灵给他充分时间的话,他一定会对这一群毫未觉察他在旁的人举杯祝贺作答,而且用他们听不见的说话来感谢他们。但是他外甥那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刚刚说出口,这幕景象就全部消逝了;他与那幽灵又开始他们的旅行了。

他们看见了许多,他们跑得很远,而且访问了许多人家;但结果都是快乐的。那幽灵在一张张病人的床边站一下,他们就都快活起来了;它一到他乡异地,人们就觉得家乡近在咫尺了;一靠近挣扎着的人,他们便怀有更大的希望而变得忍耐起来了;一站在贫穷的旁边,富有就跟着来了。在济贫院、医院和监狱里,在贫困所寄身的每一个地方,只要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在他渺小而短促的掌权期间,并没有把门儿关紧,并把这幽灵闩在门外面,那末它总是留下它的祝福,并且把它的一些箴言教导给斯克掳奇。

 

 

如果这只是一个夜晚的话,那么这该是很长的一夜;但是斯克掳奇对这是有他的怀疑的,因为似乎圣诞节假期中的那些日子,都压缩到他们一起度过的这段时间里了。而且,奇怪的是,斯克掳奇在外形上固然丝毫没有改变,那幽灵却变得老起来了,清清楚楚地老起来了。斯克掳奇已经看出这种改变,但对此却一句也不提,直到他们离开了一个儿童们参加的第十二夜联欢会之后,两人一起站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斯克掳奇对这幽灵看看,他才看出它的头发都变白了。

“幽灵们的生命难道这样短促么?”斯克掳奇问。

“我在这地球上的生命是很短暂的,”幽灵回答说。“今天夜里就要完结了。”

“今天夜里!”斯克掳奇叫道。

“今天夜里,在半夜的时候。听!辰光快到了。”

这时节,钟声正在敲着十一点三刻。

 

斯克掳奇全神贯注地看着幽灵的那件袍子,说道:“如果我要问的话是不应该问的,那末请你原谅我。这是因为我看见有一件奇怪的东西,不是属于你身上的东西,从你袍子的下摆里伸出到外面来。这是一只脚还是一个脚爪?”

“这也许是一个脚爪吧,因为它上面还有皮肉在那里,”幽灵哀伤地回答说。“你瞧!”

它从袍子的褶裥里拎出两个可怜、卑贱、丑恶、可厌、悲惨的小孩来。他们跪在它的脚下,紧紧地抓住它衣服的外面。

“喏,伙计!你瞧这儿!瞧瞧这下面!”幽灵叫道。

 

他们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怒容满面,形如恶狼,可又是卑躬屈膝,俯首帖耳。优美的青春本来应当使他们的形体丰满,而且给他们以最鲜艳的面色的,如今却好像有一只陈腐和干瘪的手,像老年人的手似的,在拧他们、扭他们,并且把他们撕成碎片。本来是天使们在宝座上受人膜拜的地方,如今却潜伏着魔鬼们,他们正用威胁的眼光在瞪人。自从神奇的开天辟地创造万物以来,不知有过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人类不论变化、堕落或反常到什么程度,都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怪物,有一半这样恐怖可怕。

斯克掳奇吓得直向后倒退。看见他们这样显露在他眼前,他嘴里想说他们都是蛮好的孩子,可是这句话宁愿卡住在他的喉咙里,也不愿做这样一个弥天大谎的参与者。

 

“幽灵!他们是你的儿女吗?”斯克掳奇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们是人类的儿女,”这幽灵说,低下头看着他们。“可是他们缠住了我,从他们的父亲那儿前来申诉。这个男孩名叫‘愚昧’。这个女孩名叫‘贫困’。你要谨防他们俩,以及所有他们的同类,但顶要紧的是谨防这个男孩,因为他的额角上我看见写着‘毁灭’这个词儿,除非写下的字迹被擦掉了。拒绝承认这个!”幽灵叫道,把他的手伸出来指着城市的方向。“谁把它讲给你听,你就痛骂他!如果你为了党同伐异的目的而承认它,那就会使得事情更糟!你等着将来的后果吧!”

 

“他们难道没有避难的地方或者办法吗?”斯克掳奇叫道。

“难道没有监狱吗?”幽灵说,最后一次用斯克掳奇自己的话来回答他。“难道没有贫民习艺所吗?”

钟敲了十二下。

斯克掳奇向周围看看,要找那幽灵,可是它已经不见了。当最后一下钟声停止颤动时,他想起了老雅各·马利的预告,于是举目一望,就看见一个庄重严肃的幻象,披着衣服,戴着头巾,像一阵雾似的沿着地面,向他过来。

 

第四节歌

最后一个幽灵

 

那幻象缓慢、庄重而沉默地走近来。当它走近他身边的时候,斯克掳奇就双膝跪下了,因为这幽灵穿过空气而来,似乎一路在散布阴郁和神秘的气氛。

它全身都裹在一件深黑色的衣服里,把头、脸和身体都包住了,什么都看不见,露出的只有一只伸出来的手。要不是有这只伸在外面的手那就难以把它的形体跟黑夜分开,并且使它脱离那包围着它的黑暗了。

 

等它走到了他的身旁,他发觉它是高大而威严的,并且它那神秘的出现,使他充满了一种严肃的畏惧。除此之外,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这幽灵既不讲话也不动弹。

“光临的是‘未来圣诞节之灵’吗?”斯克掳奇说。

幽灵并不回答,只把它的手向前指着。

“你是将要把那些还没有发生、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当着我们的面发生的事情的影像指点给我看吧,”斯克掳奇接下去说。“是不是这样,幽灵?”

那衣服上部的皱褶收缩了一下,仿佛这幽灵把头低了一下。这便是斯克掳奇得到的唯一答复。

斯克掳奇虽则到这时跟鬼打交道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对于这个沉默的形象却是害怕得不得了,他下边的两条腿发着抖,等到发现自己正准备跟它走时,人几乎站立不住了。那幽灵看见他这种情况,便停顿了片刻,给他时间来定一下神。

但是这样一来,斯克掳奇反而更糟糕了。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感,觉得在那阴森森的尸衣后面正有一对鬼眼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而他自己虽然把眼睛睁开到最大的限度,却是除了一只鬼手和一大堆漆黑的东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未来之灵’啊!”他叫道,“我见了你,比过去见过的随便什么鬼都更加害怕。但是因为现在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得到好处,同时因为我希望今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准备同你做伴,并怀着感激的心情这样做。你不愿跟我讲讲话么?”

它并不给他答复。那只手一直指向前面。

“引路吧!”斯克掳奇说。“引路吧!夜晚消逝得很快,时间对于我正是最宝贵的,我知道。引路吧,幽灵!”

这幻象像先前向他走过来时那样,现在向前行动了。斯克掳奇就跟随着它衣服的影子,他觉得这影子把他托起来,一路带往前去。

 

 

他们似乎并没有进城去,倒好像是这城市在他们四周涌现出来,主动地把他们包围在里面。总之,他们这时已到了城中心;到了交易所里,在商人们中间,那些商人都在匆忙地跑来跑去,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叮当作响,聚成一群群在谈着话,看看他们的表,或者若有所思地拨弄着他们的金质大图章,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而这种情形正是斯克掳奇看惯了的。

这幽灵在一小撮生意人的旁边停了步。斯克掳奇看见它的手指点着他们,他便走上前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不,”一个下颌硕大无比的大胖子说道,“这件事我也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另外一个问。

“昨天夜里吧,我相信。”

 

“哟,出了什么毛病啦?”第三个人问,从一只很大的鼻烟盒里拿出一大撮鼻烟。“我还以为他永远不会死的哩。”

“那只有天晓得,”头一个说,打了个哈欠。

“他把他的钱怎样安排来着?”一个红面孔的绅士问,他鼻尖上挂着一个瘤,摇动起来像是雄火鸡下颌边的垂肉。

“我还没听人说起过,”那个大下颌的人说,又打了一个呵欠。“把它留下给他的公司吧,也许。他并没有把它留下来给我。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这句逗人的话引起了大家的笑声。

“这次丧事大概会是便宜得很的,”同一个讲话的人说,“因为,我可以打赌,我不知道有谁会去送葬。我们大家来凑几个人,自告奋勇地去一下怎么样?”

“如果供给一顿午饭的话,我去一趟也无所谓,”鼻子上挂着瘤的那位先生说。“如果要我凑个数的话,那就得请我吃一顿。”

 

又是一阵笑声。

“话可得这么讲,在你们这些人里头,我是最没有利害关系的一个,”头一个讲话的人说,“因为我向来不戴黑手套,我也向来不吃午餐。但是如果别人愿意去的话,我也愿意去。说到这里我却想起来了:我恐怕不能说,我不是他唯一的朋友吧;因为我们每次碰见的时候,总要站住了攀谈一两句的。再见,再见!”

那些讲话的人和听的人都走开去,混到别的人堆里去了。斯克掳奇是认识这些人的,就对那幽灵看看,希望它作一个解释。

 

这幻象却溜到一条街上去。它的手指点着两个在碰头的人。斯克掳奇就又听着他们讲话,心想解释也许就在这里。

这两个人他也是十分熟悉的。他们都是生意人:很有钱,而且地位很重要。他一直有意去赢得他们的尊重,那就是说,从生意经出发,完全是从生意经出发。

“你好哇?”一个说。

“你好?”另一个应道。

“嗯,”头一个说,“‘老刮皮’到底也寿终正寝了,是不是?”

“我听人这样说过,”第二个回答。“冷吧,是不是?”

“正合圣诞节的时令。我看你不是个爱溜冰的人吧?”

“不是。不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呢。早安!”

再没有别的话了。他们的会面、他们的交谈和他们的分手就是这样。

 

斯克掳奇先是感到有些惊奇,怎么这幽灵居然会对这样显然很琐碎的交谈加以重视;但是觉得这里头一定隐藏着什么用意,他便开始思量这用意可能是什么。这些话不可能与他的老合伙人雅各·马利之死有关,因为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而这个鬼的活动范围却是未来。

他也想不出有哪一个跟他自己有直接关系的人,可以用得上这些话。但是他绝不怀疑,不管这些话是关于谁的,他相信对于自己的改过自新都包含着某种教训,因此他决计把他所听见的每一句话,所看见的每一件事情,都牢牢记在心里;特别是等到自己的阴魂出现的时候,要看个清楚。因为他有一种期望,他未来的自己的行为会把他现在所没有找到的线索提供给他,这样他要解答这些哑谜就容易得多了。

 

 

他就在那个地方找他自己的形象,但是在那个他惯常待的角落里,现在站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了;尽管钟上所指的时间已经是他通常到那里的时间,可是他在那许多从门廊里涌进来的人群中,却看不见一个像他自己的人。然而,这种情形也不大使他惊异;因为他在心里已经反复思考过,要重新做人了,他正料想并希望能够看见他这新诞生的决心在这里成为事实。

 

那幻象站在他身旁,静默而且阴暗,伸出了一只手。当他从深思的探索中惊醒过来的时候,他从那只手的转动,以及它站在自己身旁的位置,似乎感觉到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锐利地望着他。这情况使他发起抖来,而且觉得浑身发冷。

他们离开了那个熙熙攘攘的场所,来到这城市中一个偏僻的地段,那里是斯克掳奇以前从没到过的,不过他认识这个去处和它的坏名声。道路全是污秽而狭隘的,店铺和住宅都很破败;人们衣衫不全,嗜饮酗酒,邋里邋遢,面目可憎。一些小胡同和拱门,像不计其数的污水坑那样把恶臭、垃圾和生活中的种种气味,都倾吐到这些蔓延曲折的街道上;这整个地区散发着罪恶、污秽和穷困的臭味。

 

在这个藏垢纳污之所的巢穴深处,在一个屋檐斜伸出去的屋顶下面,有一家低矮的、门面凸出的铺子,那儿收购废铁、破布、瓶子、骨头和油腻的下脚。里面的地板上放着一堆堆的锈钥匙、钉子、链条、铰链、锉刀、磅秤、砝码以及各种各样的废铁。一座座像山一样的不成体统的破布、一团团发臭的油脂以及那些骨头叠成的坟墩头,不知孕育并藏匿着多少很少有人高兴去仔细探究的秘密。

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年纪近七十岁的坏角子,坐在他买卖的货色中间,靠近一个用旧砖头砌成的炭炉;他把许多杂七杂八的破布挂在一条绳子上,做成一个又臭又脏的门帘,来给自己挡住外面的冷空气,他在这安静的隐居地,其乐无穷地抽着板烟。

斯克掳奇同那幻象来到这人面前的时候,恰巧有个女人夹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偷偷地走进铺子。但是她人刚到,就有另外一个女人,同样地带着东西,也走了进来;而她后面紧跟着一个穿褪色黑衣服的男子,他看见她们时吃惊的程度,正和她们认出了她们彼此时一样。经过了一个短暂的目瞪口呆的时期(那吸板烟的老头子也和他们一样)之后,他们三人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让那打杂女工做头一个吧!”第一个进来的那女人叫嚷道。“让那洗衣婆做第二个吧;让那殡仪馆的伙计做第三个吧。你瞧这儿,老乔,这可真是碰得巧啊!咱们三个人,本来不打算在这儿碰头的,竟都来啦!”

“你们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碰头地方了,”老乔说,把他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到客厅里来吧。你在这儿早就是熟门熟路的了,你知道;至于另外那两个,也都不是陌生人。等一会儿,让我把铺子的门关上。哎哟,这门儿吱吱地叫得多响啊!这屋里没有比它自己的铰链锈得更厉害的铁器了,我相信;我还肯定这屋里的骨头没有比我这副骨头更老的了。哈哈!咱们都是顶配干咱们这一行的,咱们都是棋逢敌手。到客厅里来吧。到客厅里来吧。”

这所谓客厅,就是破布门帘后面的那块地方。老头子用一根旧的梯毯夹条把炉里的火拨拨拢,用他的烟斗柄把冒烟的灯剔剔亮(因为这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然后又把烟斗塞进嘴去。

 

 

在他忙着这些的时候,那个已经讲过话的女人把她那包东西丢在地板上,大模大样地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两臂交叉,胳膊肘搁在膝头上,用一种大胆的挑衅姿态,对另外那两个人瞧着。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狄尔伯太太,这有什么关系呢?”那女人说。“每个人都有权利照料他自己。他向来就是这样的!”

“真的,这话挺对!”那洗衣妇说。“没有人比他更会照料自己的了。”

“那末,女人,别站在那儿呆瞪着,好像害怕似的!谁会知晓呢?我想咱们总不会彼此找岔子吧?”

“不,那才不会呢!”狄尔伯太太和那男子齐声说。“咱们希望不至于。”

“这就很好!”这女人叫道。“这样就够了。少了几件像这样的东西,谁会受损失呢?一个死人是不会的,我猜想?”

 

“当然不会,”狄尔伯太太说,大笑起来。

“如果他死了以后,还想保留这些东西,这个刻薄的老死刮皮,”那女人接下去说,“那末他在世的时候,为什么那样不近人情呢?如果他做人合情合理一些的话,那末在死神来打击他的时候,总会有人来照顾他,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喘气直喘到断气。”

“这句话真是说得再确切也没有了,”狄尔伯太太说。“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报应。”

“我但愿这报应能够更重一点,”这女人回答说。“你可以完全相信,如果我的手能够搞到任何别的什么的话,那末这种报应一定会更重一点的。把那个包裹打开来,老乔,让我知道它能值多少钱。爽爽快快地讲。我不怕做头一个,也不怕给他们看见这件事情。我相信,在我们在这儿碰头之前,我们大家就已经很明白各人是在自己动手了。这不是什么犯罪。把包裹打开来,乔。”

 

但是她的朋友们都很讲义气,不肯让她先打开包裹;于是那个穿着褪色黑衣服的男子一马当先,拿出了他的掠获物。东西并不丰富。一两个图章、一只铅笔盒、一副袖扣以及一支不值什么钱的别针,就这些而已。老乔把它们一件件的仔细检验过,估一估价钱,然后把他对每件东西打算付的数目,用粉笔写在墙壁上,等到他发现已经没有东西再拿出来时,就加成一个总数。

“这是你的账,”乔说,“我不能再多给六个便士,哪怕你要把我活活煮死也办不到。第二个是谁?”

狄尔伯太太是第二名。几条被单和毛巾、几件破旧的衣服、两把老式的银茶匙、一副方糖夹子以及几只靴子。她的账也同样地写在墙壁上。

 

“我向来对女士们出手太松。这是我的一个弱点,也是我毁掉自己的原因,”老乔说。“那是你的账。如果你再向我多要一个便士,而且公开提出来,那我就要懊悔自己太慷慨,非削减你半个克朗不可。”

“现在把我的包裹打开来吧,乔,”头一个女人说。

乔为了打开包裹更方便起见,就跪在地上;他解开了许许多多的绳结,才拉出一大卷挺重的深颜色的东西。

“你把这东西叫做什么啊?”乔问。“床上的帐子么?”

“啊!”女人回答说,哈哈大笑,叉着两臂,身子朝前倾。“帐子嘛!”

“难道说,他人还躺在床上,你就把这些东西,连同铜圈等等,一起都拿了下来?”乔问。

“不错,我正是这样,”女人回答说。“为什么不可以?”

“你真是生来要发财的,”乔说,“你将来一定会发财。”

 

“我向你保证,乔,对于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凡是我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够拿到的东西,我是决不会把手缩回来的,”女人冷冷地回答。“喏,你不要把油滴在那毯子上。”

“他的毯子吗?”乔问。

“你以为不是他的,倒是谁的?”女人回答说。“没有了这两条毯子,他总不至于伤风感冒吧,我敢说。”

“我希望他不是生了什么传染病死的吧?呃?”老乔停了一下他的工作,朝上面望望,这样说。

“你不用害怕这个,”那女人应道。“如果他有什么传染病的话,我决不会那么喜欢跟他做伴,为了这点东西在他身边多逗留的。啊!你尽管看那件衬衫,把你的眼睛都看痛了,你也不会在上面找到一个破洞,或是一摊磨烂的地方的。这是他衬衫中顶好的一件,也的确是件好衬衫。要不是有我在,人家早就把它糟蹋掉了。”

“你说糟蹋掉是什么意思?”老乔问。

 

“当然啦,这是说把它穿在他身上葬掉,”女人笑了一声,回答说。“有人就蠢得这么做了,可是我把它又脱了下来。如果白棉布派这种用场不够好的话,那它还能派什么用场呢?盖在他的身上,还是一样很得体。他不会比穿上这一件显得更难看了。”

斯克掳奇惊心动魄地听着这一段话。当他们围着赃物,在老头子那盏灯的黯淡光线之下,坐在一起的时候,他用一种无以复加的厌恶和痛恨看着他们,即使他们是出卖死人尸体的下流恶魔,也不过如此了。

当老乔拿出一只装着钱的法兰绒袋子来,把给他们的那几笔钱数了出来摆在地上时,又是那个女人笑道,“哈哈!你们瞧,今儿这个就是他的下场!他活着的时候,把每个人都吓得从他身边跑开,他死掉之后,倒使我们得到了好处!哈哈哈!”

“幽灵呀,”斯克掳奇从头到脚发着抖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个不幸的人的遭遇,可能就是我自己的遭遇。我的生活现在正向这个方向走去。慈悲的上帝呵,这是什么啊?”

他怀着恐惧直向后退,因为眼前的场景又变了,这时他的身子差不多碰到了一张床,一张光溜溜的、没有帐子的床,在这床上,一条破被单的下面,躺着一件被遮盖住的东西。这东西虽然不会开口,却用一种可怕的语言宣布它是什么了。

 

 

这个房间很黑暗,黑暗得无法看得真切;可是斯克掳奇因为私下里怀着一种冲动,就向房间里四处张望,急于想知道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房间。从外面的空中升起一道黯淡的光线,一直照到这张床上;而躺在这张床上的正是这个被人洗劫、被人遗弃、没人守灵、没人哭泣、没人照料的人的尸体。

斯克掳奇朝那幻象望望。它那坚定的手,正指着那人的头。那条遮体的布是那么随随便便地盖在上面,斯克掳奇只消动一动一个手指头,稍微把它掀起一点点,就可以使那张脸儿露出来。他想到这一层,觉得这件事真是容易做得很,因此巴不得这样做;只可惜他没有力量来把这蒙在脸上的布揭开,正如他没有力量使他身旁这幽灵走开一样。

 

如此无情、严酷而可畏的死神啊,您在这儿筑起了您的神坛,并且调动了那么多的恐怖手段来把它装潢起来,因为这儿本来是您的领域啊!但是对于那被人尊敬、受人爱戴并博得荣誉的人的头,您却是既无法碰他一根毫发来达到您那可怕的目的,也无法使他五官中的哪一处变得可憎。这并不是因为他那只手现在是沉重的,一放松就会垂落下去;也不是因为他的心脏和脉搏已经停止了;恰恰是因为那只手从前是光明正大、慷慨而忠实的;那颗心是勇敢、热烈和温柔的;那脉搏是一个大丈夫的。打击吧,阴灵,打击吧!您就会看见他的那些善行从创口里涌出来,把不朽的生命散播到全世界!

并没有人在斯克掳奇耳边讲这些话,然而当他望着床上时,他听到了这些话。他想,如果这个人现在能够起死回生的话,他最先想到的将会是什么呢?难填的欲壑,苛刻的交易,还是贪婪的操心呢?说实话,它们不是已经使他落到一个富有成果的下场了吗?

 

他躺在那黑暗的空房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小孩会说:他曾经在这件事或那件事上待我很好,为了纪念他的一句好心话,我要好好地对待他。一只猫正在门上抓着,炉边石头下面有老鼠在啃咬的声音。它们在这个死人的房间里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它们为什么那么不安静而蠢蠢欲动,斯克掳奇简直想都不敢想。

“幽灵啊!”他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在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决不会把它的教训丢开的,请相信我。我们走吧!”

然而这幽灵还是用一个毫不移动的手指,指着那死人的头。

“我懂得你的意思,”斯克掳奇回答说,“假如我做得到的话,我一定会这样做的。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幽灵。我没有这个能力。”

 

幽灵似乎又在望着他。

“幽灵呵,我求求你,”斯克掳奇说,感到很痛苦,“如果这城里有哪一个人,因为这个人的死而心情激动,请你把那个人指给我看看!”

幻象把他的黑袍子在他面前张开了一会儿,好像一只翅膀似的;等到收拢的时候,显出了一个阳光照耀下的房间,里面有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们。

 

她正在等着什么人来,而且是带着焦急迫切的心情;因为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见每一个声音就要惊跳起来;一忽儿从窗口向外张望,一忽儿又看看钟;她想做一点针线活,可是总做不成;甚至她孩子在玩耍时的声音她都简直受不了。

最后,响起了那期待已久的敲门声。她急忙跑到门口,迎着了她的丈夫;他虽然还年轻,可是他的脸儿已经是饱经忧患,愁苦不堪的了。这时他脸上带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一种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而竭力想抑制的认真的喜悦。

他坐下来吃饭,那是早已给他留在炉边热着的;而当她(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胆怯地问他有什么消息时,他似乎窘得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她问,帮助他讲出来。

“坏消息,”他回答说。

“那末我们全毁了么?”

“不。还有点希望,卡洛琳。”

“如果他肯发发善心的话,”她惊异地说,“那就有希望了!如果这样的奇迹已经出现了的话,那就随便什么都还是有希望的。”

“他已经没法发善心了,”她丈夫说,“他已经死啦。”

如果她脸上的表情并不骗人的话,她是一个温和而富有耐心的人;但是她听见了这句话,心里实在觉得欣慰,就紧握着双手,说出了这个意思。她接着就祷告上帝请求恕罪,而且觉得难过;但是她那头一个举动是表现她内心的情绪的。

 

“我想去见他要他答应宽限一星期,那个昨天夜里我对你提起过的酒喝得半醉的女人跟我说了,我起先还以为只是避不见我的一种借口,但结果却的确是如此。那时候,他不仅是病得很厉害,而且是就要死了。”

“我们欠的债将来转交给谁呢?”

“我不知道。不过,不消等到那时候,我们的钱就可以准备好了;而且,即使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却碰到了他的继承人偏偏也是一个这样狠心的债主,那也就只好说是命该如此了。今天我们总可以心情轻松地睡一夜啦,卡洛琳。”

的确。他们虽然竭力想使心肠软一些,但他们的心情到底是轻松些了。孩子们都默不作声,围绕在他们父母身边,听着那些他们很难听懂的话,他们现在也都变得更容光焕发了。这个人一死,这间屋子就变成快乐得多了!这个鬼所能显现给他看的由此人之死所引起的唯一情感,是一种快乐的情感。

 

“让我看到一点对一个人死亡的恻隐之情吧,”斯克掳奇说,“不然的话,幽灵啊,我们方才离开的那个黑暗的房间,就会永远显现在我眼前了。”

那幽灵带领他穿过几条他的脚步所熟悉的街道;他们一路走去时,斯克掳奇东张西望,想找到他自己,但是随便在哪儿都看不到自己。他们走进可怜的鲍勃·克拉吉的家里;这个住处是他以前去过的;他们看到那做母亲的和她的儿女们都围炉而坐。

沉静。非常沉静。那些爱吵闹的小克拉吉,都在一个角落里沉静得像是雕像似的;他们坐在那里望着彼得,彼得面前放着一本书。母亲和她的女儿们正在做着针线。但是他们的确都静默得很!

“‘他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

 

 

斯克掳奇是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句话的呢?他并不是在梦里听见的。当他和幽灵跨进门槛的时候,彼得一定是在高声读着这句话。他为什么不读下去呢?

母亲把她所做的活放在桌上,伸手掩住脸儿。

“这种颜色伤我的眼睛,”她说。

这种颜色?唉,可怜的小丁姆呀!

 

“眼睛现在好点了,”克拉吉的妻子说。“在蜡烛光底下把眼睛都弄模糊了;等你们父亲回来了,我随便怎样也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双模糊的眼睛。现在一定是快要到他回家的时候了。”

“其实是已经过了时候啦,”彼得合拢书说。“但是我想,母亲,在最近这几个晚上,他总是走得比平时稍微慢一点吧。”

他们又变得非常沉静了。临了,她用一种稳定而愉快的声音说,只有一次顿了一下:

“我知道他曾把——我知道他曾把小丁姆背在背上走的,还走得很快哩。”

“我也知道是这样,”彼得叫道。“常常这样。”

“我也知道是这样,”另外一个叫道。大家都知道。

“但他背起来是很轻的,”她接下去说,用心做着活,“他的父亲又是那样爱他,所以更觉得不费事,不费事了。现在你们父亲到了门口啦!”

 

她赶快出去迎接他;于是鲍勃披着他的围巾——他实在需要这东西,可怜的人儿——走进来了。他的茶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搁在炉旁的保温架上,他们都想比比看谁对他侍候得最好。接着那两个小克拉吉爬到他的膝头上,每个孩子都把自己的一片小脸颊儿贴在他的脸上,仿佛在说,“父亲,不要把这事情挂在心上。不要伤心!”

鲍勃跟他们玩得很快活,并且高高兴兴地和全家的人讲话。他看看桌子上面的活计,就称赞克拉吉太太和姑娘们做事辛勤迅速。不消到礼拜天,这些活早就能做好,他说。

 

“礼拜天!那你今天去过啦,罗伯特?”他妻子问道。

“是的,亲爱的,”鲍勃回答说。“我真希望你也能够去就好了。你如果能够看见那儿是个多么苍翠的地方,对你一定有好处的。可是你今后会常常看见那地方的。我已经答应他,每逢到了礼拜天,我一定要上那儿去走走。我的小小孩儿啊!”鲍勃哭了起来。“我的小孩儿啊!”

他禁不住一下子痛哭起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他要是忍得住的话,他和他的孩子恐怕就会比过去离得更远了。

他离开了这个房间,跑上楼去,走进上面的那个房间,那里灯火照耀得很欢乐,挂着圣诞节的装饰。靠近那孩子的身旁,摆着一张椅子,还留着不久前曾有人在那儿坐过的痕迹。可怜的鲍勃就在这张椅子里坐下了,他想了一会儿,使自己镇静下来之后,吻吻那张小脸儿。他如今已接受了那已经发生的事实,便又相当高兴地走下楼来。

 

 

他们围炉坐着,谈着,姑娘们跟母亲都在干活。鲍勃讲给他们听,斯克掳奇先生的外甥真是特别厚道,他只不过跟他见过一次面,可是那天斯克掳奇的外甥在街上碰见他,看见他的神气有一点——“只不过有一点不开心,你知道,”鲍勃说——他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这样苦恼。“听见了这句话,”鲍勃说,“因为他是你所能碰到的讲话最亲切动听的人,我便告诉了他。他就说,‘克拉吉先生,我对此事感到十分难过;而且是替你的好太太十分难过。’顺便提一句,我真不懂,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的。”

“知道什么呀,亲爱的?”

“喏,知道你是一位好太太呗,”鲍勃说。

“哪个不知道呀!”彼得说。

“这话说得好,我的孩子!”鲍勃叫道。“我希望他们都知道。他说,‘我真替你的好太太十分难过。假如我有任何地方可以为您效劳的话,’他说,把他的名片递给我,‘这上面就是我的住址。请来找我吧。’啊,这件事情使人觉得很高兴,倒不是因为他可能对我们有什么帮助,而是因为他那种仁爱的态度。看起来真好像他老早就认识我们的小丁姆,而且很同情我们。”

 

“我深信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克拉吉夫人说。

“亲爱的,”鲍勃回答说,“如果你看见过他,跟他讲过话,那你就会更相信他是这样的了。如果他能给彼得搞到一个更好的职位——你们注意我讲的话!——我一点不会觉得惊奇。”

“你听听这句话,彼得,”克拉吉夫人说。

“到了那时候,”姑娘们中间的一个叫道,“彼得就会跟什么人轧朋友,并且自立门户了。”

“去你的!”彼得回答说,咧嘴笑着。

“这倒多半是可能的,”鲍勃说,“反正总有这么一天吧;好在往后的日子长得很,来得及,亲爱的。但是,不管我们大家将来怎样分手,在什么时候分手,我相信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忘掉可怜的小丁姆的——我们总不会吧——也不会忘掉我们中间这头一次的分手吧?”

 

“决不会的,父亲!”他们大家都叫道。

“我们只要一回忆到他是多么有耐性、多么温和,虽然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孩子,我就知道,”鲍勃说,“我就知道,我的亲人们,我们自己中间决不会轻易争吵起来,吵得忘掉了可怜的小丁姆的。”

“对,决不会的,父亲!”他们大家又都叫道。

“我高兴极了,”鲍勃说,“我高兴极了!”

克拉吉夫人吻他,他的女儿们吻他,那两个小克拉吉吻他,彼得和他握握手。小丁姆的英灵呵,你那童稚的善良本质就是来自上帝的!

“幽灵啊,”斯克掳奇说,“有什么东西在通知我,我们分手的时候就要到了。我知道这个,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分手。告诉我,我们看见的那个死去了躺在床上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那“未来圣诞节之灵”跟先前一样——然而斯克掳奇认为是在不同的时候;的确,在最后的那些幻景中,时间上的次序似乎是混乱的,只知道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情——把他运送到一个生意人聚集的地方,但是始终没有把斯克掳奇自己显现给他看。实在是,这幽灵一点也没有停留,只顾一直往前去,仿佛正向刚才心目中想去的那个目的地奔去,直到斯克掳奇恳求它停留片刻才止。

“我们现在急急忙忙穿过的这个院子,”斯克掳奇说,“就是我办公的地方,而且干了很长一个时期。我看见那幢房子了。让我看看我在将来的日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那幽灵停下来,可是手却指着别处。

“屋子就在那边,”斯克掳奇叫道。“你为什么指着别处呢?”

那只无情的手指一点也不挪动。

 

斯克掳奇赶快跑到他办公室的窗子边,向里面望去。这儿还是一间办公室,但已经不是他的了。家具已经不是原来的了,坐在椅子里的人也不是他自己。那幻象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在指着。

他回到它的身边,一边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和要到哪儿去,一边跟随着它,直至他们到达一座铁门边。他在进去之前,先停下来向四周看看。

 

一片教堂的坟场。这么说,这儿就是那个倒霉的人的葬身之地,这个人的姓名他眼看就要知道了。这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四周被房屋包围住;遍地的良草和杂草,而植物是正在不断枯死,却不是正在生长;埋葬了太多的人,塞得满满的;由于它的胃口得到满足,显出很发福的样子。好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幽灵站在那些坟墓中间,朝下指着其中的一座。斯克掳奇哆嗦着向那座坟走过去。那幻象还是完全跟先前一个样儿,可是他生怕从它那严肃的形体上看出新的含意来。

 

 

“在我更走近你指点着的那块石碑之前,”斯克掳奇说,“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究竟是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影像呢,还是只不过是或许会发生的事情的影像?”

那鬼依然手指向下,指着它身旁的那个坟。

“人们所走的道路会预示某种结局,这就是说,如果他们坚持走他们的道路,他们就一定会达到那种结局,”斯克掳奇说。“但是,假如他们离开了这种道路,那末结局也会改变的。你说,你显现给我看的那些事物就是这样的吧!”

那幽灵还是跟以前一样地丝毫不动。

斯克掳奇向这座坟走去,边走边发着抖;于是,随着那个指头,他在这荒坟的石碑上读到他自己的姓名:埃伯尼泽·斯克掳奇。

 

“难道我就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么?”他叫道,双膝跪下。

那只手指从坟指向他,再从他指向坟。

“不,幽灵!啊,不,不!”

那只手指仍然伸出着。

“好幽灵啊!”他叫道,紧紧地抓住它的袍子。“听我讲!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样的人了。要不是因为这次经历,我不会变成我应该变成的人。假如我已经是毫无希望的话,那又为什么把这个显现给我看呢?”

那只手似乎头一次在颤动起来。

 

“好幽灵啊,”他接下去说,一边跪倒在它面前的地上,“你的天性在代我说情,并且可怜我。请你使我相信:如果我今后重新做人,我还能把你显现给我看的那些影像改变过来!”

那只仁慈的手抖动起来。

“我以后一定从心底里尊重圣诞节,并且要一年到头努力过着节。我以后要生活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中。这三位幽灵以后永远都要在我心里激励着我。我决不把它们启导我的教训置之脑后。啊,告诉我,我还有可能擦掉这块石头上的字迹!”

 

他在痛苦中抓住了那幽灵的手。它想把手挣脱出来,但是他苦苦祈求着,用力抓住这只手不放。然而那幽灵比他更强有力,终于摆脱了他。

他举起手来作一次最后的祷告,祈求他的命运转变过来,这时候他看见幽灵的帽兜和衣服都发生了变化。它缩拢来,塌下去,逐渐收缩成一根床柱子。

 

第五节歌

结局

 

对啊!这床柱是他自己的。床是他自己的,房间是他自己的。而一切之中最最好和最最幸福的是:他将来的时间是属于他自己的,使他可以改过自新!

“我以后要生活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中!”斯克掳奇从床上爬下来,又这样说了一句。“这三位幽灵以后都要在我心里激励着我。雅各·马利啊!为此,赞美上天和圣诞节吧!我现在跪着说这话,老马利啊,我正跪着!”

他心里充满了善良的心愿,变得那么激动和热诚,使他那哽咽的声音几乎难以表达他的呼唤。他刚才同幽灵争执的时候,曾经痛哭过,因此脸上还沾着泪痕。

斯克掳奇把帐子的一边折拢来抱在自己怀里,叫道,“它并没有被人扯下来,它并没有被人扯下来,连铜圈等等。它们现在都在这儿——我现在也在这儿——那些本来要实现的事情的影像,还有被驱散的可能。它们一定的。我知道一定会的!”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一双手一直忙着摆弄自己的衣服:把衣夹里翻到外面,把它们颠倒了穿上身,或者把它们扯来扯去,把它们放错了位置,以及对它们加以各种各样的蹂躏。

“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斯克掳奇叫道,又是笑又是哭,而且把他的长筒袜子缠在自己身上,弄得活像拉奥孔似的。“我现在是轻松得像一根羽毛,快活得像一个天使,高兴得像一个小学生,头晕得像一个醉汉。祝大家圣诞快乐!祝全世界的人新年愉快!喂喂!呵呵!喂!”

他已经跳跳蹦蹦进入了起居室,这时正站在那儿,简直喘不过气来。

 

“那儿是盛着粥的锅子!”斯克掳奇叫道,又走动起来,在壁炉前跳来蹦去。“那儿是雅各·马利的鬼魂进来时所走的门!那儿是‘现在圣诞节之灵’坐过的角落!那儿是我看见那些游魂的窗子!一切都是不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发生过的。哈哈哈!”

真的,对于一个许多年来在这方面荒疏已久的人,这真是一阵奇妙无比的大笑,一阵精彩万分的大笑。这是长长一连串的出色笑声之父!

“我不知道今天是这个月的几号,”斯克掳奇说。“我不知道我在幽灵们中间度过了多久时光。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我完全是个小娃娃。这没关系。我不管这些。我宁愿做个小娃娃!喂!呵呵!喂喂!”

 

他正手舞足蹈地欣喜若狂,被礼拜堂的钟声止住了:那样欢乐的钟声是他生平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镗,锒,钟锤敲着;叮,当,大钟响着。钟声,当,叮;钟锤,锒,镗!哦,真堂皇啊,真堂皇啊!

他跑到窗户边,打开了窗,把头伸出去。没有浓雾,没有烟霭;晴朗、明亮、欢欣、活跃、寒冷;寒冷,号召血液去跟着跳舞;金黄色的阳光;美妙无比的天空;新鲜清香的空气;欢乐的钟声。哦,真堂皇啊,真堂皇啊!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斯克掳奇叫道,他向楼下叫唤着一个穿着礼拜天衣服的孩子,这孩子大概是溜进来看看情况的。

“什么?”那孩子问,惊奇得不得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的好人儿?”斯克掳奇说。

“今天!”孩子回答说。“喏,圣诞节呗!”

“果然是圣诞节!”斯克掳奇自言自语道。“我还没有错过这个节日。幽灵们把所有的事情在一夜里都做完了。他们能做他们喜欢做的任何事情。他们当然能够的。他们当然能够的。喂,我的好人儿!”

 

“喂!”那孩子回答说。

“你认得过去第二条街上的那家鸡鸭铺吗,在转角上的?”斯克掳奇问。

“我想我应该是认得的吧,”这小子回答说。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斯克掳奇说。“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卖掉那只挂在那儿的特号火鸡,不是那只小的特号火鸡,是那只大的?”

“什么,那只像我这样大的吗?”孩子回答说。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斯克掳奇说,“跟他讲话真有趣。是的,我的花花公子!”

“它现在还挂在那儿哩,”孩子说。

“是吗?”斯克掳奇说,“去把它买来。”

“滑克—尔!”孩子惊叫道。

“不,不,”斯克掳奇说,“我这话是当真的。你去把它买下了,叫他们送到这儿来,让我好吩咐他们把这东西送到哪儿去。你跟铺子里的人一起回来,我给你一个先令。如果不到五分钟就跟他一起回来,我给你半个克朗!”

 

那孩子像一发子弹似的飞奔而去了。如果有人放枪能放得一半这么快,那他已经可以算是一位射击能手了。

“我要把它送到鲍勃·克拉吉家去,”斯克掳奇小声说,搓搓双手,笑得捧着肚子。“不让他知道是谁送给他的。这只火鸡有两个小丁姆那么大。把它送给鲍勃真是开一个大玩笑,连乔·密勒也要自愧不如呢。”

 

 

他写地址时,手都有点抖了;但是不管怎样,他到底把它写出来了,而且走到楼下去把临街的大门打开,等候那鸡鸭铺的人来。当他站在那儿等着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看到了那个门环。

“我活一天就要爱它一天,”斯克掳奇说,用手拍拍它。“我以前简直从来不看它一眼。它那脸儿上的表情是多么诚实啊!这真是个奇妙的门环!——火鸡来啦。喂!呵呵!你好哇!圣诞快乐!”

这才真是一只火鸡哪!它绝对不可能靠着自己的腿站立起来,这只火鸡。它会在一分钟里就把它的腿都折断,像两根封口的火漆棒似的。

 

“嗐,要把它拎到堪姆登镇去是办不到的,”斯克掳奇说。“你得雇一辆马车去才行。”

他说这句话时的格格笑声,和他付火鸡钱时的格格笑声,付马车费时的格格笑声,以及他酬谢那小孩时的格格笑声,都及不上他气喘咻咻地重新在他椅子里坐下时的那一阵格格笑声,而且直笑得淌出眼泪来。

修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因为他的手还继续抖得很厉害;而且修面是需要全神贯注的,即使你在做这件事时并不欢欣雀跃。但是如果他把鼻子尖剃掉了的话,他会贴一块橡皮胶布在上面,而仍旧感到心满意足的。

他穿上了一身“最好的衣服”,终于走到了街上。这时候人们都在涌出来了,这情景正同他跟着“现在圣诞节之灵”时看见的一样。于是,斯克掳奇反背着双手,面带快活的笑容,看看每一个人。总之,他的神气看起来是那么乐不可支,因此有三四个心情愉快的人对他说道,“早安,先生!祝你圣诞快乐!”后来斯克掳奇常常说,在他生平所听到的愉快的声音中,这几个字听在耳朵里要算是最愉快的了。

他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那位胖胖的绅士迎面走来——就是昨天走进他的账房间,对他说“斯克掳奇与马利商行,是不是?”的那个人。他一想到这位老先生遇到他时会怎样看待他,心里就贯穿着一阵痛楚之感;但是他知道摆在他面前的康庄大道是哪一条,他就选择了这条路。

 

“亲爱的先生,”斯克掳奇说,一面加快步伐,抓住了这位老先生的一双手,“您好吗?我希望您昨天获得成功。您真是仁慈得很。祝您圣诞快乐,先生!”

“斯克掳奇先生么?”

“正是,”斯克掳奇说。“这就是在下的姓氏,我怕这名字您听起来不大愉快吧。请准许我恳求您的宽恕。而且还要请求您——”说到这儿,斯克掳奇便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讲了几句话。

“上帝保佑我!”这位绅士说,简直气都喘不过来了。“我亲爱的斯克掳奇先生,您这话当真吗?”

“别见笑,”斯克掳奇说,“一个铜子儿都不会少。老实说,这里头还包括了许多过期未付的在内。您肯帮我这个忙吗?”

 

“我亲爱的先生,”对方说,跟他握握手。“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对于您这种慷——”

“请您甭提啦,”斯克掳奇回答说。“请光临敝舍。您肯光临敝舍吗?”

“我一定来!”那位老先生叫道。很明显,他是决心要去的。

“谢谢您啦,”斯克掳奇说。“我真感激您。我对您无限感谢。祝福您!”

他上礼拜堂去,然后在街上逛来逛去,看着人们匆匆来往奔波,拍拍孩子们的头,对乞丐们问问话,低下头去看看人家屋子里的厨房,抬起头来望望人家的窗户,觉得随便哪一件事情都使他得到乐趣。他从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任何散步——任何事情——能给他这么多的幸福。到了下午,他调转脚步,向他外甥的家走去。

 

他在门外走来走去,走了十几遍,才鼓起勇气来上前去敲门。最后他一个冲刺,终于敲起门来。

“你的主人在家吗,亲爱的?”斯克掳奇对那姑娘说。一位好姑娘!好得很。

“在家,先生。”

“他在哪儿啊,我的好人儿?”斯克掳奇问。

“先生,他在餐厅里,跟太太在一起。我领您上楼去,好不好?”

“谢谢你。他认得我的,”斯克掳奇说,他的手已经放在餐厅的门把手上了。“我这就进去啦,亲爱的。”

他轻轻地旋着把手,把他的脸儿从门边侧着伸进去。他们正在对桌子上望着(桌上这时已经摆满饭菜了);因为这些年轻的主妇们在这种问题上老是很紧张,喜欢看见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

 

“弗雷德!”斯克掳奇说。

天啊,他的外甥媳妇真是吓了一大跳!斯克掳奇这时忘掉了她是坐在角落里,脚搁在一只脚凳上,否则他随便怎样也不会这样叫的。

“啊呀,上帝保佑我!”弗雷德叫道,“这是哪一位呀?”

“是我。你的舅舅斯克掳奇。我是来吃饭的。你肯让我进来吗,弗雷德?”

让他进来,那还用说!他握手时没有把他的胳膊摇断已经算是走运了。五分钟之后,他就感到舒适自在了。没有比这更热诚的接待了。他的外甥媳妇看起来完全是同样的热诚。陶泊尔,他走过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热诚。那位胖妹妹走过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热诚。每个人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也都是这样热诚。好得不得了的宴会,好得不得了的游戏,好得不得了的亲密融洽,好—得—不—得—了的幸福快乐!

但是第二天早晨,他老早就到办公室了。哦,他是特地早去的!他只要能够先到那里,撞见鲍勃·克拉吉迟到就好了!这便是他一心想做到的事情。

 

 

果然给他做到了;是的,他做到了!钟敲了九点。鲍勃没来。九点一刻了。鲍勃没来。他足足迟到了十八分半钟。斯克掳奇坐在那儿,把他的房门开得大大的,以便能看见鲍勃走进那个“水槽”。

鲍勃在推开门之前,已经先把帽子脱掉,围巾也除下来了。他一眨眼就坐到了他的小凳上,拿起笔来飞快地写着,仿佛他想追上九点钟似的。

“喂!”斯克掳奇尽可能地装出他惯常的声音,咆哮道。“你今天到这个时候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真抱歉得很,先生,”鲍勃说。“我是迟到了。”

“你是迟到了?”斯克掳奇重复说一遍。“是啊。我想你是迟到了。对不起,先生,请你到这儿来一下。”

“这不过是一年一度啊,先生,”鲍勃从“水槽”里钻出来,恳求道。“下次决不会再这样了。昨儿晚上,我玩得太快活了,先生。”

“喏,我来讲给你听,我的朋友,”斯克掳奇说,“我再也容忍不了这种事情啦。所以嘛,”他接下去说,从凳子上跳下来,对着鲍勃身上的背心,那么使劲地一戳,戳得他跌跌撞撞地一直退回到“水槽”里。——“所以嘛,我就要给你加薪水啦!”

 

 

鲍勃发起抖来,朝放着尺的地方走近了一点儿。有那么一刹那时间,他想用这根尺把斯克掳奇击倒,挟住了他的身子,叫院子里的人大家来帮忙,给他穿上一件紧身衣!

“祝你圣诞快乐,鲍勃!”斯克掳奇说,轻轻地拍拍他的背脊,他那一副诚恳的样子,谁看了都不会误解的。“祝你过一个更加快乐的圣诞节,鲍勃,我的好人儿,比我许多年来给过你的圣诞节都要快乐得多!我要加你的薪水,并且要尽力帮助你那艰苦奋斗的家庭,让咱们就在今天下午,边喝着一碗圣诞节的热气腾腾的‘必歇浦’,边谈你的事儿,鲍勃!快把炉里的火加加旺,赶快先去买一桶煤来再动笔写吧,鲍勃·克拉吉!”

 

斯克掳奇不但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而且超过了诺言。他做了所有这些事情,而且还做了不知多少别的事情;至于小丁姆呢,他并没有死,斯克掳奇还做了他的干爹。他成为这个又好又老的城市所知道的,或者这个又好又老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别的又老又好的都市、城镇和自治市镇所知道的再好也没有的朋友,再好也没有的东家和再好也没有的人。

有些人看见他这种转变,觉得好笑,但是他让他们笑,一点不去理会他们;因为他已相当聪明,知道在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件事情,在开头的时候总是有人大笑而特笑的;而且知道,这种人无论如何都是盲目的,因此他觉得,与其让他们犯别种样子不大雅观的毛病,倒不如让他们笑得眯起了眼睛的好。他自己打心底里在笑,而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足够的了。

 

从此以后,他跟精灵们不再有往来,而是根据“滴酒不沾”的原则生活。后来人们常常谈到他,说如果现在世上有什么人懂得怎样过好圣诞节的话,那就要算是他了。但愿人们说我们也正是这样,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因此,正如小丁姆说的: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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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聖誕頌歌》《聖誕述異》

En: A Christmas Carol (1843)

短篇小说 – 第二部分 ( 第一部分,这里 )

儿童圣诞故事

中文翻译 – 英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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