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 TOLSTOY 战争故事《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文本《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书中文翻译 Sevastopol

 

战争故事 War Stories – 列夫·托爾斯泰

列夫·托爾斯泰
(Leo Tolstoy)
《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

(1855年 – 1856年)

 

短篇小说 – 书

《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Sevastopol in May

中文翻译 – 文本

俄罗斯文学

 

第 14 炮兵旅的军官 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参加了塞瓦斯托波尔战争 (1854-55) 的许多行动。 从这个经验中产生了 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的塞瓦斯托波尔的三个故事《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Sevastopol Sketches),其中描述了:对战争荒谬的谴责。

托尔斯泰关于塞瓦斯托波尔的三个故事是:

《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尔》(您可以在此处阅读)

《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如下所示)

《月的塞瓦斯托波尔》(您可以在此处阅读)

 

在您可以在这里阅读的第二个短篇小说《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Sebastopol in May)中,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观察了战争的荒谬。 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总结说,他的故事中唯一的英雄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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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爾斯泰
(Leo Tolstoy)

《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Sevastopol in May)

 

战争故事 War Story

短篇小说 – 中文翻译

 

 

            自从第一颗炮弹从塞瓦斯托波尔的棱堡里打出去,把敌人工事上的泥土炸得飞溅开来,已经有六个月了。从那时起,成千上万的炮弹、榴弹和子弹,不停地从棱堡飞向壕沟,从壕沟飞向棱堡,而死神也不停地在双方阵地的上空盘旋飞翔。

在这期间,千万人的虚荣心受到挫折,千万人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因此骄傲自负,而千万人已安息在死神的怀抱里。多少人挂上星章,多少人摘下星章,多少人得到安娜勋章,多少人得到弗拉基米尔勋章,又有多少人得到了粉红色的棺材和亚麻布的棺衣!而棱堡里依旧传出同样的炮声。在晴朗的晚上,法国兵依旧怀着情不自禁的战栗和出于迷信的恐惧,从他们的营地上眺望塞瓦斯托波尔棱堡弹痕累累的黄褐色土地,我们的水兵在棱堡上走动的黑影,并且数着愤怒地从炮眼里伸出来的炮筒。

我们的信号兵依旧守在信号塔上,用望远镜观察服装斑斓的法国兵、他们的炮台、帐篷、在绿山上移动的纵队和那从壕沟里升起来的硝烟。各种各样的人物,怀着各种各样的希望,依旧那么情绪热烈地从四面八方奔向这个生死搏斗的场所。

然而,外交家们解决不了的问题,用火药和鲜血更难解决。

 

我脑子里常常出现一种古怪的想法:假使交战的一方向对方建议各自裁减一个士兵,结果又会怎么样呢?这愿望似乎有点古怪,但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然后,每一方再裁去一个,然后,裁去第三个、第四个……一直裁到双方军队各剩下一个士兵为止(假定双方军队力量相等,数量上的相等又转变成为质量上的平衡)。这样,假使在有理性的人们的有理性的代表之间确实发生了复杂的政治问题,非用战争来解决不可,那就让这两个士兵去搏斗吧:让一个去攻城,一个去守城。

这种议论听来似乎荒唐,却是有道理的。真的,一个俄国兵对联军的一个代表作战,那跟八万人对八万人作战,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不是十三万五千人对十三万五千人作战呢?或者两万人对两万人呢?或者二十人对二十人呢?为什么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呢?这个办法并不见得比那个办法更合乎逻辑。而最后一个办法可说更合乎逻辑,因为更合乎人道。或者说,战争就是疯狂;或者说,如果这种疯狂是由人造成的,那么人就根本不像我们所设想的那样是一种有理性的动物。二者必居其一。

 

 

在被围攻的塞瓦斯托波尔城里,团的乐队正在大帐篷附近的林荫道上奏乐。成群的军人和妇女悠闲地在小径上散步。灿烂的春天的太阳,一早升起在英军阵地上,渐渐移到棱堡上空,然后又照到城市和尼古拉耶夫兵营,把欢乐的光芒投向每个人,此刻又斜挂在远处银光熠熠的蔚蓝色大海上。

一个背有点驼的高个子步兵军官从滨海街左边海军宿舍的一座小房子里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戴上一双虽不十分洁白但还算干净的手套。他若有所思地瞧瞧脚下的地面,向山上林阴道走去。这军官额角很低,相貌平常,样子并不聪明,但是老成持重,十分正派。他的外表也不好看:两腿细长,举动笨拙,而且有点畏缩。他戴一顶还算新的帽子,穿一件颜色紫得出奇的薄外套,衣襟里露出一条金表链,下身穿一条裤脚口上有套带的长裤,脚上套着一双虽然磨损了后跟、却擦得干净发亮的小牛皮靴。

 

凡是有经验的军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个普通的步兵军官,而是个地位较高的军人(倒不是从他那种与众不同的装束,而是从他整个风度上看出来)。要不是他生有一副纯粹俄罗斯人的脸型,人家可能把他当作德国人。他可能是个副官,或是团的军需官(但这一来,他的靴子就该装上马刺),也可能是战时从骑兵队或近卫军调来的军官。他确实是从骑兵队调来的。此刻他正向林阴道走去,心里想着刚才接到的一封信,那是一个退伍的旧同事(省的地主)和他的妻子(脸色苍白、眼睛浅蓝的娜塔莎,他的好朋友)写来的。他想起信里的一段话:

每当《残废者报》一到,普泼卡 (退伍的枪骑兵这样称呼他的妻子)就奔进穿堂,拿了报纸跑到亭子里S形的椅子 边,或者跑进会客室 (你可记得,你们的团驻在我们城里时,咱们怎样在这会客室里一起愉快地度过冬天的黄昏),那么兴奋地读着你们的 英雄事迹,你真不能想象啊。她常常提到你,说:“你看哪,米哈依洛夫真是个可爱的人 ,等我看见他,我要好好吻吻他。他在棱堡上作战 ,一定会获得乔治十字章,一定会上报的。”诸如此类的话,弄得我大吃你的醋。

 

他在另一个地方写道:

我们这儿报纸到得很迟,传说很多,但不能全信。譬如,你认识的那几位弄音乐的小姐 昨天告诉我们:拿破仑被我们的哥萨克俘虏,并且解送到彼得堡去了。不过你该明白这话我能相信几分。彼得堡来了一个人(他从大臣那儿来,负有特殊使命,人极可爱。现在城里没有什么人,你真不能想象,他对我们来说是个多么重要的消息来源 )很有把握地告诉我们,我们的部队已经占领了叶夫帕托里亚,因而切断了法军跟巴拉克拉瓦的联络 ,在这次战役中我们牺牲了二百人,而法军损失却达一万五千人。我妻听了高兴万状,通宵狂饮 ,说她料想你一定参加了这次战役,并且打得很英勇……

 

从我特地着重书写的字句上,从全信的语气中,一个眼界很高的读者准会对这位靴跟磨损的米哈依洛夫上尉,对他那个别字连篇 和缺乏地理知识的同事,对他那位脸色苍白爱坐S形的椅子 的女友(读者很可能想象这位娜塔莎还留着肮脏的指甲呢),总之对那个被他鄙视的肮脏懒散的外省社会,产生一种正确的不良印象。但米哈依洛夫上尉却怀着说不出的忧郁心情,想念着他那个脸色苍白的外省女友,想起他怎样跟她在亭子里共度黄昏,互诉感情 。他想起那个善良的枪骑兵同事,想起他们怎样在书房里赌一分一戈比的纸牌,枪骑兵怎样生气和输钱,他妻子又怎样嘲笑他。

他一想起这些人对他的友谊(也许他认为脸色苍白的女友对他有着超过友谊的感情),他们的容貌和环境就带着异常甜蜜的快乐光辉,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想到这里,他满面笑容地伸手到口袋里摸了摸这封可爱 的信。这些回忆对米哈依洛夫上尉具有特殊的魅力,因为现在他在步兵团里的生活圈子远不如他以前所处的那个圈子。当时他是个骑兵军官,是太太们的宠儿,在T城处处受到欢迎。

 

他以前的生活圈子比现在的确实高多了,因此,在推心置腹的时刻,他会对他的步兵弟兄们说:他有过自备马车,在省长家的舞会上跳过舞,跟穿便服的将军打过纸牌。他们将信将疑地听着他说,但不想反驳他或者跟他争论,仿佛说:“让他吹吧!”至于他对弟兄们的狂饮胡闹(喝伏特加,下四分之一戈比的赌注),对他们举动的粗鲁无礼并不公开表示鄙夷,那是因为他的性情特别随和而又通情达理。

米哈依洛夫上尉不由自主地从回忆转为幻想和希望。“要是娜塔莎在《残废者报》上读到我第一个冲到敌人的大炮上,因而获得乔治勋章,她会怎样又惊又喜啊!”他踏着后跟磨损的靴子,在小巷里边走边想,“凭以前的保荐书我该升为大尉了。再说,按照资历我很可能今年就被提升为少校,因为已经牺牲了许多人,而在这一仗里一定还会牺牲许多人。以后还有战斗,而我这个有了名望的人会奉命去指挥一个团……这就成了中校……挂上安娜勋章……然后是上校……”接着他已经把自己想象成将军了,他将走访孀居的娜塔莎,因为在他的幻想中那时候他那位同事已经去世了……正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林阴道上的音乐声更加清楚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人群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这才醒悟过来,他依旧是个渺小、笨拙而胆怯的步兵上尉罢了。

 

 

他先走到大帐篷旁边,那儿排列着乐队,团里的几个士兵手拿翻开的乐谱站在乐师前面,代替乐谱架。一群司书、士官生、保姆和孩子,以及穿旧外套的军官站在他们周围,这些人与其说是在听演奏,不如说是在看热闹。在大帐篷四周站着的、坐着的和散步的,多半是海军军官、副官和戴白手套穿新外套的陆军军官。在林阴大道上来往的,有形形色色的军官和形形色色的女人。偶尔有几个女人戴着帽子,大部分包着头巾,也有既不包头巾也不戴帽子的,但妙就妙在都很年轻,没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再下去,在浓荫蔽天、芳香四溢的种满刺槐的小径里,三三两两的人群,有的在散步,有的在闲坐。

在林阴道上遇到米哈依洛夫上尉,谁也不觉得特别高兴,只有他团里的奥勃若果夫大尉和苏斯里科夫大尉也许是例外,他们热烈地跟他握手。但是,奥勃若果夫穿着驼毛裤子,不戴手套,外套破破烂烂,脸色通红,满头大汗,苏斯里科夫则粗野地大叫大嚷,因此,跟他们走在一起有点失面子,特别是在那些戴白手套的军官面前。米哈依洛夫上尉对这些军官中的一个(一位副官)鞠了个躬,对另一个(一位校官)他也可以鞠躬致意,因为他们在一个共同熟识的人家里见过两次面。再说,他跟奥勃若果夫和苏斯里科夫这两位仁兄一天要见面和握手六次,同他们一起散步还有什么趣味呢?他来听音乐 又不是为了这个。

 

他很想走到他鞠过躬的那位副官跟前去,同那些大人先生们谈谈话,这倒不是为了要在奥勃若果夫大尉、苏斯里科夫大尉和帕施捷茨基中尉等人面前炫耀一番,而只是因为这些先生都很可爱,消息又十分灵通,也许还会告诉他一点新闻……

可是,米哈依洛夫上尉为什么不敢去接近他们呢?他想:“万一他们不向我还礼,或者虽然还礼,却继续谈他们的话,就当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或者干脆不理我,让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上等人 中间,叫我怎么办呢?”上等人 这个名词(意思是指各阶层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近来在俄罗斯十分流行(也许有人认为在俄罗斯不该出现这种情况),深入到了凡是虚荣心能渗透到的一切地区和一切社会阶层(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这种丑恶的欲望才不会渗透呢),不论在商人中间,在文官中间,在司书中间,在军官中间,也不管是在萨拉托夫,在马马迪什,或者文尼察,总之,只要是有人生活的地方。在被围攻的塞瓦斯托波尔,既然有许多人,自然也就有不少虚荣心,因而也有上等人 ,虽然死神一刻不停地在人们头上飞翔,不管他是上等人 ,还是非上等人 。

 

在奥勃若果夫大尉的心目中,米哈依洛夫上尉是个上等人 ,因为他的外套和手套都很干净。奥勃若果夫虽然对他这副打扮看不顺眼,却还是对他抱着几分敬意。在米哈依洛夫上尉的心目中,卡卢金副官是个上等人 ,因为他是副官,跟别的副官谈话用“你”相称,米哈依洛夫听来觉得有点刺耳,但还是有点怕他。在卡卢金副官的心目中,诺尔多夫伯爵是个上等人 ,但卡卢金常常在心里骂他和鄙视他,因为他是将军的副官。上等人 真是个可怕的名词。当卓波夫少尉从一个同事身边走过,看见那同事跟一位校官坐在一起,他为什么要冷笑呢?为了要让他们看看,他虽然不是个上等人 ,却一点不比上等人 差。

为什么那个校官说话这样死样怪气呢?就是为了要使对方明白他是个上等人 ,肯跟少尉说话是宽宏大量的表示。那士官生跟住一个素不相识的太太,又不敢去接近她,但他为什么这样摆动两臂挤眉弄眼呢?就是为了向军官们表示,他虽然见了他们脱帽致敬,但他毕竟是个上等人 ,而且心里很快乐。那炮兵大尉为什么对性情温和的传令军官态度这样粗暴呢?就是为了要让大家知道,他从来不巴结什么人,并且不把上等人 放在眼里,等等,等等。

 

虚荣心!虚荣心!到处都是虚荣心!就连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为了崇高理想准备献出生命的人,都免不了虚荣心。虚荣心!这简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和通病。怎么从前没有人像提到天花或者霍乱那样提到这种欲望呢?为什么在我们的时代只有这样三种人:一种人认为虚荣心是必须存在的,因此它是合理的,就心甘情愿地屈服了;另一种人把虚荣心看作一种不幸而又无法避免的东西;再有一种人不知不觉地受它支配,好像奴隶一般。为什么荷马和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都描写爱情、荣誉和苦难,而我们当代的文学却无穷无尽地叙述“势利”和“虚荣”呢?

 

米哈依洛夫上尉在那伙他心目中的上等人 旁边迟疑地走过两次之后,直到第三次才鼓足勇气向他们走去。这伙人共有四个军官:一个是副官卡卢金,米哈依洛夫早就认识了;一个是副官加尔青公爵,他在卡卢金的心目中多少是位上等人 ;一个是聂斐尔陶夫中校,是所谓“一百二十二个 ”上流人物中的一个(他们都是退伍后重新来服役的,来的动机部分出于爱国热情,部分出于功名心,但主要是因为大家都在服役),又是莫斯科单身汉俱乐部的老成员,他在这里属于不满现状派(这派人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懂,却总是对上级的命令横加批评);还有一个是骑兵大尉普拉斯库兴,也是“一百二十二个”中的一个。

算米哈依洛夫走运,卡卢金此刻情绪很好(将军刚才以十分信任的态度跟他说过话,而且加尔青公爵从彼得堡一到,就住在他那里),因此跟米哈依洛夫上尉握手,并不觉得有失身份。然而,普拉斯库兴却不愿跟米哈依洛夫握手,虽然他在棱堡那边常常遇到米哈依洛夫,而且不止一次喝过他的葡萄酒和伏特加,在打牌上还欠他十二个半卢布。普拉斯库兴跟加尔青公爵还不太熟,他不愿让公爵看到他认识一个普普通通的步兵上尉,因此对米哈依洛夫只微微点了点头。

 

“哦,上尉,”卡卢金说,“几时再上棱堡哇?那次我们在施华卓夫多面堡上见面,您还记得吗?当时打得好激烈,是吗?”

“是啊,很激烈。”米哈依洛夫说,同时懊丧地想起那天夜里他那副狼狈相:他弯着身子顺壕沟向棱堡跑去,正好遇见卡卢金佩着铿锵作响的军刀,威风凛凛地走过来。

“照规矩我该明天去的,”米哈依洛夫继续说,“可是我们那边有个军官病了,因此……”他想说明本来还没轮到他去,可是八连的连长病了,连里只剩下一个准尉,他认为去代替聂普希特舍茨基中尉的职务义不容辞,因此今天就上棱堡去,但卡卢金没有听完他的话。

“我觉得这两天会出什么事的。”他对加尔青公爵说。

 

“哦,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米哈依洛夫怯生生地问。他一会儿瞧瞧卡卢金,一会儿瞧瞧加尔青。谁也没有搭理他。加尔青公爵只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眼光从米哈依洛夫的帽子旁边滑过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个包红头巾的姑娘长得挺不错。您不认识她吧,上尉?”

“她是水兵的女儿,就住在我的宿舍附近。”

“来吧,让我们过去好好瞧瞧她。”

于是加尔青公爵就一手挽着卡卢金,一手挽着上尉,他相信这样一定会使米哈依洛夫大为高兴——结果果然如此。

 

上尉这人很迷信,他认为作战之前跟女人调情十分罪过,但在目前这场合他却装得像个浪荡鬼。加尔青公爵和卡卢金看了显然不以为意,包红头巾的姑娘却觉得非常惊奇,因为她不止一次注意到,上尉平时从她窗前走过,总是脸涨得通红。普拉斯库兴走在他们后面,一路上不断碰碰加尔青公爵的手臂,用法语说长道短。但是,由于小径上四人不能并肩同行,他只得一个人独走,直到第二圈他才挽住走近来跟他谈话的谢尔维亚金。

谢尔维亚金是个以勇敢著称的海军军官,也急于加入上等人 的一伙。这位著名的英雄高高兴兴地用他那砍杀过许多法国人的强壮手臂,挽住普拉斯库兴的手臂,虽然大家(包括谢尔维亚金在内)知道普拉斯库兴的人品并不太好。普拉斯库兴要说明他认识这位海军军官,就低声告诉加尔青公爵,他是一位著名的英雄。可是加尔青公爵昨天到过第四棱堡,亲眼看见炮弹在二十步外开花,就认为自己的勇敢不下于这位英雄,并且觉得许多人都是徒有虚名,因此根本没把谢尔维亚金放在眼里。

 

跟这些人一起散步,米哈依洛夫上尉觉得十分愉快,他甚至忘记了那封可爱的T 城来信,忘记了又得去棱堡的忧虑,而主要是忘记了他得在七点钟赶回家里。他跟他们待在一起,直到他们避开他的视线,只顾自己说话,暗示叫他走开,并且终于丢下他走掉为止。但上尉还是心满意足,因此,当士官生彼斯特男爵半路上向他敬礼时露出傲慢不逊的神气,他也满不在乎。士官生彼斯特男爵昨天在第五棱堡的掩蔽部里待了一夜,这是他生平第一遭,因此就自认为是个英雄,傲慢自大起来了。

 

 

不过,上尉一踏进他的住所,头脑里就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思想。他看见他的小房间:高低不平的泥地、糊纸的歪斜窗子、他那张旧床、靠床的壁上钉着骑马女人图的花毯、毯子上挂着的两支图拉手枪,以及跟他同住的士官生的肮脏床铺和床上的花布被子。他看见他的仆人尼基塔头发蓬乱而油腻,一边挠痒,一边从地上爬起来。

他看见他那个旧外套、那双平时穿的靴子和一个包裹,包裹里露出一块肥皂似的干酪和一只盛有伏特加的酒瓶的颈子。这些东西都是准备好让他带到棱堡上去的。他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心理忽然想到,今天他就得跟他的一连人在战壕里待上一个通宵。

 

“我今天准要死在战场上了,”上尉想,“我有这样的预感。主要是因为本来不该我去,我却主动要求去。自愿上阵的人,往往会牺牲。该死的聂普希特舍茨基究竟生什么病啊?也许他根本没有什么病,可人家却要替他去送命,非送命不可。但我要是能保住性命,那就准能被提升了。我刚才对团长说:‘既然聂普希特舍茨基病了,那就让我去吧!’那时,我看见团长是多么高兴啊。即使不能升做少校,得个弗拉基米尔勋章准不成问题。我去棱堡,这已经是第十三次了。哦,十三!这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我肯定要死,我觉得一定会给打死的,可是总得有人去呀,总不能让准尉带一连人哪。万一出什么事,就会影响全团的名誉,影响全军的名誉。去,这是我的责任 ……是的,是我的责任 。

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上尉忘记了,他每次去棱堡多少都有这样的预感;他不知道,每个上阵作战的人也多少有这样的预感。这种责任感(他也像一般智力不很发达的人那样,责任感特别强)使上尉稍稍平静点儿,他在桌旁坐下来,给父亲(最近他因经济问题跟父亲搞得不太愉快)写诀别信。十分钟以后,他写好信,眼泪汪汪地站起来,一面默念着他所知道的各种祈祷文(他不好意思在仆人面前大声祷告上帝),一面动手穿衣服。他还想吻吻米特罗凡圣像(这是他母亲临死前给他的祝福,他特别信仰它),但不好意思当着尼基塔的面这样做,就把圣像拉到上衣外面,这样到了街上不解纽扣就可以拿到它。喝得醉醺醺的粗鲁的仆人懒洋洋地把新军服(上尉平时上棱堡去穿的那件旧军服还没有补好)递给他。

 

“军服怎么还没补好?你这家伙就知道睡觉!”米哈依洛夫怒气冲冲地说。

“哼,睡觉!”尼基塔嘀咕道,“整天像条狗似的东奔西跑,累得精疲力竭的,还不让人家睡觉。”

“你又喝醉了,我看得出来。”

“又不是喝您的钱,咕噜什么!”

“闭嘴,畜生!”上尉大喝一声,几乎要动手打人了。他本来情绪不好,如今又被尼基塔无理顶撞,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尼基塔跟他已经过了十二年,是他所喜欢的仆人,甚至有点被他宠坏了。

“畜生?畜生?”尼基塔回嘴说,“老爷,您干吗骂我畜生?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势?不兴骂人了。”

米哈依洛夫想到他要去什么地方,不禁害臊起来。

 

“你要知道,尼基塔,谁都会被你弄得受不了的。”他口气婉转地说。“桌子上这封信是给我父亲的,你别去动它。”他红着脸补充说。

“是,老爷。”尼基塔说。他喝了“用自己的钱”买的酒,变得十分感伤,眨眨眼睛,简直要哭了。

上尉走到大门口,说了声:“别了,尼基塔!”这时,尼基塔终于失声痛哭起来。他扑过去吻主人的手,呜咽着说:“别了,老爷!”

水兵的老寡妇正好站在大门口。一个妇道人家看到这种场面是无法不伤心落泪的。她用肮脏的袖子擦擦眼睛,哭着说,连老爷先生们都要吃这样的苦,难怪她这个苦命女人要当寡妇了。她给喝醉酒的尼基塔讲她的苦难,这已经是第一百遍了:她的丈夫怎样在第一次炮击 时被打死,她那座郊区的小屋(她现在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怎样被炸毁,等等,等等。老爷走后,尼基塔就抽起烟来,又叫房东的女儿去买酒,他很快就停止了哭泣,甚至为了一个桶跟老太婆吵起嘴来,说她把他的桶压坏了。

 

“也许我只会受点儿伤。”黄昏时分,上尉带着一连人到棱堡去,心里想。“可是伤在哪里?伤得怎么样?伤在这里,还是伤在这里?”他心里指的是腹部和胸膛。“要是伤在这里呢?”他想到他的大腿,“即使从旁边擦过,也不好受哇。要是弹片直穿进去,那我就完蛋了!”

上尉弯下身子顺着战壕前进,终于平安地到达了阵地。在一片漆黑中,他跟工兵军官一起给士兵们布置好任务,自己就在胸墙后面的一个坑里坐下来,炮打得很少,只偶尔在我们这边或他 那边闪起一点火花,榴弹的导管在黑暗的星空划出一道弧形的火光。但所有的炮弹都远远地落在阵地后面和右边,因此上尉坐在那坑里觉得安心些了,就喝了点伏特加,吃了点肥皂般的干酪,抽了一阵纸烟,做过祷告,想打一会儿盹。

 

 

加尔青公爵和聂斐尔陶夫中校在林阴道上碰到士官生彼斯特男爵,又碰到普拉斯库兴(谁也没有招呼他,谁也没有跟他说话,可他还是紧紧跟着他们),就一起离开林阴道,到卡卢金的住所去喝茶。

“哦,你还没给我讲完华斯卡·孟德尔的事呢,”卡卢金脱去外套,在靠窗那只柔软舒服的安乐椅上坐下来,解开浆过的荷兰衬衫的洁白领子,说,“他到底是怎么结婚的?”

“老兄,真可笑!老实告诉您吧,彼得堡有一个时候大家就光谈这件事 。”加尔青公爵笑着说,从坐着的钢琴凳上跳起来,坐到卡卢金旁边的窗台上,“简直笑死人了。这件事我知道得挺详细。”于是他就娓娓动听地讲出一个恋爱故事来,可我们对它不感兴趣,因此这里就从略了。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此刻不仅加尔青公爵,而且屋子里所有的大人先生(一个坐在窗台上,一个跷起两腿,一个坐在钢琴旁),跟他们在林阴道上时都大不相同了。他们不再装模作样,像在步兵军官面前那样摆架子。这里,在自己人中间,他们恢复了本来面目,特别是卡卢金和加尔青,显得都很天真活泼,善良可爱。他们谈的也无非是彼得堡的同事和熟人。

 

“马斯洛夫斯基怎么样了?”

“哪一个马斯洛夫斯基?是近卫枪骑队的,还是近卫骑兵队的?”

“他们两个我都认得。近卫骑兵队的那一个,我看到他时还是个孩子,刚从学校里出来。年纪大的那一个,该是骑兵大尉了吧?”

“哦!早就当上了。”

“怎么样,还是跟他那个吉卜赛女人搞在一起吗?”

“不,扔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后来,加尔青公爵在钢琴前坐下来,边弹边唱地表演了一支吉卜赛歌曲。普拉斯库兴不经人家邀请,自动和唱起来。他唱得那么好,大家就请他再和唱,他十分得意。

 

仆人端着一只银盘进来,盘子里盛着茶、奶油和甜面包。

“端去给公爵。”卡卢金说。

加尔青拿起一杯茶,走到窗口说:“想想真有点奇怪,我们处在这个被围攻的城市里,却又是钢琴 ,又是奶油红茶,还有这样漂亮的公寓。我真希望在彼得堡也能有一套这样的公寓呢。”

“要是连这些个都没有的话,我们这种老是提心吊胆的生活怎么叫人受得了哇……”对什么事都不满意的老中校说,“眼看着天天都有人被打死,永远没完没了的,要是再在泥泞里过日子,没有一点舒服的话……”

“可是我们的步兵军官跟士兵一起住在棱堡里,睡在掩蔽部里,吃着士兵吃的汤,他们又怎么生活呢?”卡卢金说。

“这我可不了解了,”加尔青说,“老实说,我无法相信那些衬衣邋遢、双手肮脏、生满虱子的人打起仗来会很勇敢。要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具有贵族的高尚勇气的 。”

“他们根本不懂得这种勇气。”普拉斯库兴说。

“你别乱说,”卡卢金生气地打断他的话,“我在这儿见到的军官比你多。我总是认为,我们的步兵军官尽管生满虱子,十天不换衬衣,他们可是了不起的英雄。”

 

这时候,有个步兵军官走进房间里来。

“我……我奉命……我奉将军之命,可以见……见将军大人吗?”他一边鞠躬,一边怯生生地问。

卡卢金站了起来,也没向那军官还礼,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假装殷勤地问对方能不能等一下。接着,也没请那军官坐下,就不再理他,却转身对加尔青说起法国话来,弄得那个可怜的军官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两只没戴手套的手,伸在前面,也没有地方可摆。

“事情紧急得很哪,先生。”那军官停了一会儿,说。

“哦!那么走吧。”卡卢金脸上仍勉强露出笑容,穿上外套,陪那军官走出门去。

“先生们,今天晚上看来有一场激战了。” 卡卢金从将军那儿回来,说道。

“啊?什么?什么?是突击吗?”其余的人问。

“这我可不知道了,你们自己会看到的。”卡卢金带着神秘的微笑回答。

 

“你就告诉我吧,”彼斯特男爵说,“要是有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得跟T团一起去打先锋了。”

“那你就去吧,上帝保佑你。”

“我的长官也在棱堡上,所以我也得去。”普拉斯库兴一边说,一边佩上军刀,但谁也没有回答他,该不该去。他自己应当明白。

“我觉得什么事也不会有的。”彼斯特男爵说,心惊胆战地想着面临的战斗,但还是神气活现地歪戴上帽子,跟普拉斯库兴和聂斐尔陶夫一起大踏步走出屋子。普拉斯库兴和聂斐尔陶夫也提心吊胆地向各自阵地跑去。“别了,先生们!”“再见,先生们!今儿个晚上再见!”卡卢金从窗口叫道,看见普拉斯库兴和彼斯特伏在哥萨克鞍桥上,沿着大路小步跑去。他们显然把自己想象成哥萨克了。

“哦,回头见!”士官生没有听清卡卢金的话,大声嚷道。哥萨克小马的蹄声很快就在黑暗的街上消失了。

 

“不,您倒说说,今天夜里真的会出什么事吗?” 加尔青说。他跟卡卢金一起伏在窗台上,眺望着棱堡上空飞起的炮弹。

“我可以告诉你。你到过棱堡吧?”加尔青点点头,虽然他总共只到过第四棱堡一次。“你知道,在我们的眼镜堡对面有一条壕沟。”于是卡卢金就摆出虽非军事专家、却自认为对军事很有见解的神气,讲述敌我双方工事的形势和当前战斗的计划,但讲得颠三倒四,而且乱用军事术语。

“瞧,他们在战壕附近噼噼啪啪干起来了。嚯!这炮弹是我们的还是他的 ?瞧,开花了!”他们伏在窗台上,一边说,一边望着空中炮弹划成的交叉火线、刹那间照亮深蓝天空的开炮的闪光和白色的硝烟,同时倾听着越来越激烈的炮声。

“多美的景象 !是吗?”卡卢金说,叫他的客人注意这委实美丽的景象,“有时候简直分不出哪是星星,哪是炮弹了。”

“是啊,我以为是星星,它却落下去了,开花了。可那颗大星呢——叫什么名字啊?简直像颗炮弹。”

 

“说实在的,我已经看惯这些炮弹了。将来回到俄罗斯去,我准会在繁星满天的晚上把星星当作炮弹的。我看得太多了。”

“可我要不要去参加这次突击呢?”加尔青公爵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一想到在这样可怕的炮战中待在那边,不禁战栗起来,但接着想到绝不会派他夜里到那边去,又转悲为喜了。

“别提了,老兄!别胡思乱想了,再说我也不会放你去的,”卡卢金回答,明明知道加尔青绝不会到那边去,“去的机会有的是,老兄!”

“真的吗?你认为不用去吗?呃?”

 

这时候,就从这两位先生望着的那个方向,在隆隆的炮声中传来一阵猛烈的步枪声,成千朵火花接连不断地迸发出来,在整条战线上闪闪发亮。

“这下子可真的干起来了!”卡卢金说,“我听见这样的枪声就沉不住气,好像把我的心都揪住了。你听:‘冲啊!’”他一面继续说,一面用心细听远方几百个人拖长的喊声:“啊——啊——啊——啊!”这是从棱堡那边传来的。

“谁在喊‘冲啊’?是他们还是我们?”

“我不知道,现在已经在肉搏了,枪炮声都停了。”

这时候,有个传令军官带着一个哥萨克骑马经过窗口,在门口下了马。

“从哪儿来?”

“从棱堡来。要见将军。”

“来吧。有什么事?”

 

“敌人冲过来,把阵地给占领了……法国人调来大批后备军攻打我们……可我们只有两个营。”军官(就是晚上来过的那一个)气喘吁吁地说,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大模大样地向门口走去。

“那么,我们撤退了吗?”加尔青问。

“没有,”军官生气地回答,“另一个营赶到,把敌人打退了,可是团长牺牲了,还牺牲了许多军官。我奉命来请求援军……”

说到这儿,他走进将军的房间里,那里面我们就不便进去了。

五分钟以后,卡卢金又骑在他那匹哥萨克马上(又装出那种冒牌 哥萨克的怪样儿,我发现凡是副官不知怎的都特别喜欢这种姿势)向棱堡驰去,传达将军的命令,并且等待这场战斗的结局。加尔青公爵呢,情绪非常激动(一个不参加战斗的旁观者,看到战事逼近,往往会产生这样的激动),忍不住走出屋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一群群士兵,有的抬着担架,有的扶着伤员,在街上走过。街上完全黑了,只有从医院的窗子里,从深夜未睡的军官的住所窗子里,偶尔漏出灯光来。从棱堡那儿仍传来隆隆的炮声和步枪的交火声,黑漆漆的天空中仍旧火光闪闪。间或听到传令军官驰过的马蹄声、伤员的呻吟声、担架兵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以及在门口观看炮战的受惊的女人的谈话声。

在观看炮战的人中间,有我们已经认识的尼基塔、水兵的老寡妇(他已经跟她和好了)和她那个十岁的女儿。

“主哇,圣母娘娘啊!”老太婆眼看炮弹像火球似的不断飞来飞去,低声感叹着,“哟,吓死人了!哎——哟——哟!第一次打炮也没有这么厉害。瞧这死鬼在哪儿开花了——就在村子里我们房子那边哪。”

“不,还要远,老是落在阿林卡婶婶的花园里!”女孩子说。

 

“我们家老爷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啊?”尼基塔拖长声音说,他还有几分酒意。“哦,我多么爱我们家那位老爷,简直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打我,可我还是那么喜欢他。我实在喜欢他,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哦,婶婶,不瞒你说,我简直自己也说不上来,我会干出什么事来的。真的!这样好的老爷,没话说的!那些在打牌的家伙难道能跟他比吗?呸!没话说的!”尼基塔指指主人房里灯火通明的窗子说。士官生日瓦特契斯基利用上尉外出的机会,请了两个客人在那边狂饮,以庆祝他这次获得十字勋章。这两个客人,一个是乌格罗维奇少尉,一个就是因为患牙龈脓肿而没有去棱堡的聂普希特舍茨基中尉。

“哦,小星星,小星星飞来飞去,”女孩子望着天空说,打破了尼基塔说话后的沉默,“看,看,又是一颗飞过去了!这是干什么呀?妈!”

“要把我们的房子炸光了。”老太婆叹息说,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

“妈,今儿个我跟舅舅到那边去,”女孩子开了话门,尖声尖气地说下去,“那边屋里有一颗老大老大的炮弹,就在那柜子旁边,多半是从穿堂飞到屋子里去的。老大老大的,搬也搬不动。”

 

“人家有丈夫有钱的全跑了,”老太婆说,“可我这个苦命的呀,就剩下这么一座小房子,都给炸掉了。瞧吧,那恶鬼打得好狠心!老天爷!老天爷!”

“我们刚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一颗炮弹飞过来,轰的一声开花了,炸得我们身上全是土,我和舅舅差这么一丁点儿就让弹片给炸了。”

“为了这个应该奖给她一个十字勋章。”士官生这时同军官们到门口来看炮战,说。

“你去见见将军吧,老婆婆,真的!”聂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拍拍她的肩膀说。

“我到街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他一边走下台阶,一边用波兰话说。

“咱们还是去喝点烧酒吧,心里可实在害怕呢。” 愉快的士官生日瓦特契斯基也笑着用波兰话说。

 

 

加尔青公爵碰到的伤兵越来越多。那些伤兵,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互相搀扶着,一边走,一边大声谈话。

“哦,弟兄们,他们奔过来,嘴里叫着:‘阿拉!阿拉!’”一个个儿很高的兵扛着两支步枪,声音低沉地说,“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爬过来。你打死一批,又来一批,真是拿他们没办法。数也数不清……”

他说到这里,被加尔青打断了。

“你是从棱堡来的吗?”

“是的,大人。”

“嗯,那边情况怎么样?你讲讲。”

“那边情况吗?大人,他们派大批兵力 ,向堡垒爬来,什么都完了。我们完全被他们压倒了,大人!”

“怎么被压倒了?你们不是把他们打退了?”

 

“他们 出动了所有的兵力 ,怎么打得退?我们的人都打光了,可是援军又不来。”(这兵搞错了,因为阵地依旧在我们手里,但谁都可能遇到这样的怪事:一个作战负伤的士兵往往以为打了败仗,而且伤亡惨重。)

“怎么人家告诉我已经把敌人打退了呢?”加尔青恼怒地说。

这时候,聂普希特舍茨基中尉在黑暗中从白帽子上认出加尔青公爵,想利用机会跟这样一位要人谈谈,就走上前去。

“请问,您知道那边的情况吗?”他举手行礼,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也正在打听啊,”加尔青公爵说,接着又问那个扛着两支步枪的兵,“会不会在你走后把敌人打退了?你离开阵地好久了吗?”

“刚来呢,大人!”那个兵回答,“不见得能打退吧,阵地多半落在他们手里了,他们把我们全压倒了。”

 

“放弃阵地,你们怎么不害臊哇。这太不像话了!”加尔青看到士兵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愤愤地说。“你们怎么不害臊哇!”他又说了一遍,就撇下那个兵。

“哦!这些家伙糟透了!您大人还不了解他们呢,”聂普希特舍茨基中尉随声附和道,“让我告诉您吧,您别指望这些人会有自尊心、爱国心或者别的什么感情。您就瞧瞧吧,路上走着这么些人,可是真正负伤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其余都是送 伤员来的,其实是想逃避战斗。这些卑鄙的家伙!弟兄们,你们干出这种事来真丢脸,真丢脸!竟把我们的 阵地丢了!”他又对士兵们说。

“人家兵力强 ,有什么办法!”一个士兵咕哝道。

“唉!大人!”这时候,一副担架抬到他们旁边,上面躺着的伤兵开口说,“敌人把我们的人快打光了,怎么能不放弃阵地呢?要是我们力量够的话,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可现在你有什么办法呢?我用刺刀干掉了一个,我自己也挨了一下……哎——哟,轻点儿,弟兄们,走稳点儿,弟兄们,稳点儿……哟——哟——哟!”伤兵呻吟起来。

 

“是的,没负伤的人确实回来得太多了。”加尔青说。转身又问那个扛两支步枪的高个儿士兵,“你回来干什么?喂,站住!”

那士兵站住,左手摘下帽子。

“你到哪儿去?干什么去?”他声色俱厉地对他嚷道,“你这混……”可是就在这当儿,他走到那士兵的紧跟前,发现他的右臂露在袖子外,直到臂肘的地方浸透了血。

“我负伤了,大人!”

“伤在哪里?”

“大概这儿中了颗子弹,”那兵指指手臂说,“可是脑袋这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的。”他说着低下头来,让公爵看看他后脑勺上被血凝住的头发。

“那么还有一支枪是谁的?”

 

“是一支法国来复枪,我夺下来的,大人。要不是为了这个家伙,我也不下来了,他没有人护送会摔倒的。”他指指前面一个兵说——那个兵用步枪撑着身子,勉强拖动左腿,一步一步地走着。

“那你往哪儿 走,混账东西!”聂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想讨好地位显赫的公爵,喝住另一个迎面走来的士兵。那个兵也负伤了。

加尔青公爵忽然替聂普希特舍茨基中尉大为害臊,但更为自己害臊。他觉得自己脸红了(这在他是很难得的),就撇下中尉,不再向伤兵问什么,也不再向他们瞧一眼,径自向救护站走去。

加尔青好容易从那些徒步的伤兵和担架兵(他们抬着伤员进去,抬着死人出来)中间穿过,挤上大门口的台阶,走进第一个房间。他往里一瞧,不由得立刻返身奔到街上。里面的景象实在太可怕了!

 

 

高大黑暗的大厅里只点着四五支蜡烛(医生们就凭烛光诊查伤员),十足地挤满了人。担架兵不断地抬着伤员进来,把他们一个个并排放在地板上,又回去抬新的伤员。地板上已经躺满了人,不幸的伤员们挤在一起,流出来的血水把彼此的身体都浸湿了。在地板的空隙处可以看到一摊摊的血迹;几百个发烧的人吐出来的气和担架兵的汗臭,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别浓重刺鼻的臭味;大厅的四角阴惨惨地点着四支蜡烛。

整个大厅里充满各种各样的呻吟声、叹息声和咽气声,偶尔还有一阵撕裂心肺的惨叫压倒了其他各种声音。护士们 手里拿着药品、水、绷带和棉线团,跨过伤员,在血迹斑斑的外套和衬衫之间走来走去。她们脸色安详,流露出来的不是一般女性那种无济于事的含着眼泪鼻涕的怜悯,而是切实有效的积极的同情。医生们脸色阴沉,卷起袖子,跪在伤员旁边,在助手擎着的蜡烛照耀下,用手指探摸伤口,把伤员的被打断而虚悬着的手脚转来转去,根本不理他们凄惨的呻吟和哀求。一个医生坐在门口小桌子旁边,加尔青走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登记到五百三十二号了。

 

“伊凡·包加耶夫,团三连列兵,股骨复杂性挫伤 ,”另一个医生在大厅的一端摸弄着一条打坏的腿,大声报道,“把他翻过来。”

“喔唷!我的爹呀,我的爹呀!”士兵喊道,恳求别去动他。

“颅骨刺穿。”

“谢苗·聂斐尔陶夫,步兵团中校。您稍微忍着点儿,中校,这样不行,要不然我只好不管了。”再有一个医生一边说,一边用一只钩形的器械在那不幸的中校的脑袋里探索着。

 

“哎哟,别弄了!喔唷,看在上帝面上,快点儿!快点儿!啊——啊——啊——啊!”

“胸膛刺穿 ……谢华斯基扬·谢列达,列兵……哪个团的?嗯,不用登记了,快死了。把他抬出去吧。”医生说,撇下那个已经翻着眼珠在断气的士兵……

大约有四十个担架兵站在门口,等着把包扎好的伤员送往医院,把死人抬到礼拜堂去,他们默默地瞧着这景象,只偶尔发出一声长叹……

 

 

到去棱堡的路上,卡卢金遇见许多伤员,但他凭经验知道,看了这种景象会使人精神沮丧,因此不但不停下来向他们打听什么,而且故意不去注意他们。他在山脚下遇见一个传令军官从棱堡飞驰而来。

“卓勃金!卓勃金!等一下。”

“哦,什么事?”

“您从哪儿来呀?”

“从阵地上来。”

“那边怎么样?打得厉害吗?”

“厉害极了!简直像座地狱!”

传令军官继续向前跑去。真的,枪声虽然稀些,炮战却变得更加猛烈了。

“哦,糟透了!”卡卢金想,觉得有点儿不愉快。他也产生了一种预感,一种不足为奇的念头——死。但卡卢金可不是米哈依洛夫上尉,他这人自尊心很强,天生一副健全的神经,换句话说,就是胆子很大。他不屈服于最初的感觉,而是打起精神来。他想起拿破仑的一个副官的事,那副官在迅速传达了命令之后,满头是血,骑马奔回拿破仑跟前。

 

“你负伤了吗?” 拿破仑问他说。

“陛下恕罪,我被打死了。” 那副官说着从马上滚下来,当场死了。

他觉得这很壮烈。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副官,然后扬鞭策马,摆出一副更加雄赳赳的哥萨克骑马姿势 ,回头望望那个站在马镫上跟着他疾驰的哥萨克,威风凛凛地向下马的地方跑去。到了目的地,他看见有四个兵坐在石头上抽烟斗。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对他们喝道。

“刚抬走了一个伤员,在这儿坐着歇会儿,大人。”其中一个把烟斗藏到背后,脱下帽子,回答说。

“歇会儿!快回到岗位上去,不然我就去报告团长。”

于是他就跟他们一起顺着战壕往山上走去,每走一步都碰到伤员。上山以后,他转到左边的壕沟里,又走了几步,发现周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一块弹片从他身边嘘的一声飞过,打在战壕里。另外一颗炮弹在他前面升起,似乎对准他直飞过来。他忽然觉得有点害怕,急急地跑了五六步,扑倒在地上。看到炮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爆炸,他对自己大为生气。他爬起来,向周围望望,看有没有人看见他跌倒。幸亏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恐惧一旦袭上心头,就不会很快让位给别的感情。他一向自夸从来不弯腰曲背,这会儿脚顺着战壕拼命奔跑,身子俯得简直像爬行一般。他绊了一跤,心里想:“哦,糟了!我准没命了。”他呼吸困难,浑身出汗,这情形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可是他不想再控制他的感情了。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连忙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神气活现地震响军刀向前走去,步伐不再那么急促了。他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他碰到一个工兵军官和一个水兵。那军官指着一颗越来越亮、越来越快地飞过来的炮弹,对他嚷道:“卧倒!”他只在这惊慌的喊声下不自觉地低了一下头,又向前走去。那炮弹终于轰的一声在战壕附近爆炸了。

“瞧,好大的胆量!”那水兵说,十分镇静地望着那落下来的炮弹。他那双经验丰富的眼睛,一下子断定弹片打不到战壕,因此他也不愿意卧倒。

 

卡卢金只要再走几步,就可以通过一块空地,来到棱堡司令官的避弹室。就在这时候,他又觉得丧魂落魄,被这种愚蠢的恐怖压倒了。他的心又怦怦乱跳,血冲到脑袋里,他好容易才跑到掩蔽部。

“您怎么喘成这个样子?”等卡卢金把指令报告完毕,将军问。

“我走得太快了,将军大人!”

“要不要喝一杯酒啊?”

卡卢金喝了一杯酒,点了一支烟。战斗已经结束了,只有双方猛烈的炮击还在继续着。掩蔽部里坐着棱堡司令官N将军和另外六个军官,其中一个是普拉斯库兴。他们在谈论战斗的种种细节。这个小房间的壁上钉着蓝色的花纸,有沙发、床、桌子,桌上放着文件,壁上挂着挂钟和神像,神像前点着小油灯。坐在这个舒服的小房间里,瞧着这些生活用具和粗大的梁木搭成的顶棚,听着在掩蔽部里听来很微弱的炮声,卡卢金实在弄不懂,他怎么会两次被不可饶恕的怯懦所支配。他生自己的气。他希望再遇到什么危险,好重新考验一下自己的胆量。

 

“哦,在这儿碰到您我很高兴,上校。”他对一个留大胡子的海军军官说。那军官穿一件校官外套,挂着乔治勋章,这时候刚走进掩蔽部,请求将军派给他几个人去修理他炮台上两个被堵塞的炮眼。“将军要我问一下,您的炮能用霰弹打到敌人的战壕吗?”等那个海军军官跟将军谈完话,卡卢金继续说。

“只有一门能打。”海军上校垂头丧气地回答。

“咱们还是去瞧瞧吧。”

上校皱了皱眉头,生气地哼了一声。

“我在那边已经待了一个通宵了,到这儿来歇会儿,”他说,“您一个人去不行吗?我的助手,卡尔茨中尉在那边,他会把一切指给您看的。”

 

上校指挥这座最危险的炮台之一,已经有六个月了。围攻开始的时候,掩蔽部还没有造好,他就一直坚守在棱堡里,寸步不离,因此他在海军军官 中间是以勇敢出名的。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的拒绝使卡卢金感到格外惊奇。

“出名的勇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心里想。

“那么,要是您答应的话,我就一个人去了。”他带点嘲弄的口吻对上校说,上校听了他的话却毫不介意。

但卡卢金没有想到,几次加起来,他在棱堡上总共只待了大约五十小时,而上校在那边守了可有六个月了。卡卢金还受着虚荣心的鼓舞:想出风头,希望得奖和出名,幻想冒险的乐趣;上校呢,他已经经历过这一切了——开头他也爱慕虚荣,卖弄胆量,喜欢冒险,希望得奖和出名,而且也达到了目的,可是现在这些刺激对他已经不起作用,他看待事情也跟以前不同了。他认真完成自己的任务,但在棱堡上待了六个月之后,他深深懂得保全生命极不容易,除非万不得已,决不随便冒险。因此,那个来到炮台上才一星期的年轻中尉(此刻他正陪着卡卢金视察阵地,两人毫无必要地从炮眼里探出头去,爬上踏垛),看来似乎比上校勇敢十倍。

 

卡卢金看过炮台之后,就走回掩蔽部,在黑暗中正好碰到将军带着传令军官到瞭望台去。

“普拉斯库兴大尉!”将军说道,“请您到右边阵地上去,叫在那边修工事的M团二营停工,悄悄离开那儿,跟驻在山脚下做后备队的团会合。明白吗?您亲自把他们带到那儿去。”

“是,将军。”

于是,普拉斯库兴就向阵地飞快跑去。

炮火越来越稀了。

 

 

“这是团二营吗?”普拉斯库兴跑到目的地,碰到一个背着一口袋泥土的士兵,问他说。

“是的。”

“指挥官在哪儿?”

米哈依洛夫以为是在问连长,就从他的掩蔽壕里爬出来。他把普拉斯库兴当作长官,一面举手敬礼,一面向他走去。

“将军命令……你们……赶快……撤离……最要紧的是悄悄地……往后,不是往后,是往后备队那边撤。”普拉斯库兴一面说,一面斜眼瞅着敌人炮火的方向。

米哈依洛夫一认出是普拉斯库兴,放下手,弄明情况,立刻把命令往下传达。于是一营人就快活地行动起来,大家拿起枪,穿上外套,出发了。

在三小时的炮击之后,离开像阵地那样危险的地方,这时心头的轻松愉快,凡是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在这三小时里,米哈依洛夫几次三番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几次三番狂吻带在身上的那几个圣像,最后他想:他肯定会被打死,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这样想着,他觉得心头稍微宽了些。虽然如此,当他同普拉斯库兴并肩带着一连人离开阵地的时候,他好容易才控制住,不让两腿急急忙忙地逃跑。

 

“再见!”那个留在阵地上指挥另一个营的少校对他说,他们曾经一起坐在胸墙后面的掩蔽壕里,吃着肥皂般的干酪。“一路平安。”

“祝你顺利守住阵地。现在看来平静些了。”

但他的话音刚落,敌人就更加密集地打起炮来,大概已经发觉了阵地上的行动。我方也开炮还击,于是一场猛烈的炮战又展开了。星星高挂在空中,但是暗淡无光。夜黑漆漆的,只有炮火和炮弹爆炸的闪光照亮周围的景物。士兵们默默地迅速走着,争先恐后,你追我赶。除了隆隆不停的炮声之外,只听得士兵们走在干燥大路上的整齐脚步声、刺刀碰撞的铿锵声,或者胆怯的士兵的叹息和祷告声:“主哇,主哇,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有时还可以听见伤员的呻吟和喊担架的声音(米哈依洛夫指挥的连里,那天夜里光是被炮弹炸死的就有二十六人)。遥远的黑暗的地平线上一闪起火光,棱堡上的哨兵就喊道:“大炮!”接着就有一颗炮弹从一连人的头上呼啸而过,落在地上,炸得石子飞溅开来。

 

“真见鬼!他们走得好慢哪,”普拉斯库兴走在米哈依洛夫旁边,一边想,一边不住地往后瞧,“真的,我最好是先跑回去,反正已经把命令传达了……不,不行,这畜生将来会说我是个胆小鬼,就像我昨天讲他那样。听天由命吧,我跟他并排走就是了。”

“他干什么老是跟着我啊?”米哈依洛夫心里也在琢磨着,“我发现他是个灾星。看,又是一颗炮弹,好像往这儿直飞过来了!”

他们走了几百步路,碰到卡卢金。卡卢金佩着铿锵作响的军刀,正雄赳赳地向阵地走去。他是奉将军之命到那边去了解工事修筑情况的。但是一遇到米哈依洛夫,他心里就想:何必亲自冒着这样可怕的炮火到那里去呢?况且命令也没有指定要他直接到那里去,还不如向到过那里的军官问个详细吧。米哈依洛夫果然把修筑工事的情况详详细细对他说了一遍,但说的时候,每逢有炮弹飞过,哪怕落在很远的地方,他总是蹲下身子,低下头,并且使对方相信“这下子要打到这儿来了”。这使卡卢金觉得很好笑,因为他似乎根本不理那炮火。

 

“当心哪,上尉,这下子要打到这儿来了!”卡卢金推推普拉斯库兴,开玩笑说。他跟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就转到通向掩蔽部的壕沟里去了。“这个上尉可说不上很勇敢。”他走进掩蔽部的时候想。

“嗯,有什么新闻吗?”一个军官独自坐在那里吃晚饭,问他道。

“没什么,看样子不会再有什么战斗了。”

“怎么不会有了?正好相反,将军刚才又上瞭望台去了。又来了一个团。喏,听见吗?枪声又响了。您别走。您去干什么?”那军官看出卡卢金要走的样子,又加一句。

卡卢金想:“照理我是应该待在那边的,可是今天这一天我冒的险已经够多了。我希望,除了当炮灰 ,我还有别的用处。”

 

“对,我就在这儿等他们吧。”他说。

果然,过了二十分钟,将军带着随从军官回来了。士官生彼斯特男爵也在其中,却不见普拉斯库兴。敌人被打退了,我们重新占领了阵地。

卡卢金听了战斗的详细汇报之后,就同彼斯特一起走出掩蔽部。

 

十一

 

“你的外套沾满了血,难道你参加肉搏了吗?”卡卢金问他。

“哦,老兄,可怕极了!你想象一下吧……”于是彼斯特就开始讲到连长怎样牺牲,他怎样指挥一连人作战,怎样亲手刺死一个法国人,要是没有他,仗就会打得一败涂地,等等。

连长牺牲了,彼斯特刺死一个法国人,他讲的这些主要事件是真实的,但在讲到一些细节的时候,士官生却凭空吹起牛来了。

他倒不是存心吹牛,因为在这场战斗中他一直精神恍惚,所遭遇的一切事情,仿佛发生在另外一个地方,发生在另外一个时间,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这样,当他重新讲述那些细节的时候,自然就竭力讲得对自己有利些。其实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士官生临时被调去参加突击的那个营,紧挨着一道矮墙,在炮火下待了两小时光景。然后,营长在前面说了些什么,连长们接着忙起来,一营人从胸墙后面出来,走了一百步光景,又排成连纵队站住。彼斯特奉命排在二连的右翼。

 

士官生一点也不明白他在什么地方,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他不由自主地屏息站在那儿,觉得背上掠过一阵阵寒战,眼睛茫然望着黑漆漆的远方,等待着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主要倒不是害怕,因为并没有炮火,主要是想到他竟处身在要塞外面的战场上,实在有点不可思议。营长又在前面说了些什么。军官们又低声传达了命令,于是一连那堵黑压压的人墙忽然倒塌了。他们奉命卧倒。二连也卧倒了。彼斯特趴下来的时候,一只手被刺刺伤了。只有二连连长没有卧倒,他个儿矮小,手里挥动长剑,不断地说着话,在连队前面走来走去。

“弟兄们注意,大家都得像个英雄好汉!别打枪,叫那些流氓挨刺刀。我喊‘冲啊!’大家就跟我冲,别掉队……最要紧的是要齐心协力……我们要显一显身手,我们决不丢脸,对不对,弟兄们?为了沙皇爷!”他边说边骂,两臂拼命乱挥。

“我们的连长姓什么?”彼斯特问卧倒在旁边的士官生说,“他好勇敢哪!”

“是啊,他打起仗来总是不顾死活的,”那士官生回答,“他姓李辛科夫斯基。”

这时候,连的正前方忽然蹿起一道火焰,发出惊心动魄的爆炸声,简直把一连人的耳朵都震聋了,只听得石子和弹片在高空中哗啦啦直响(至少过了五十秒钟,一块石头落下来,砸断了一个士兵的腿)。这炮弹是从高角炮架上打出来的。炮弹打中这个连,证明法国人已经发现队伍了。

 

“哼,打起炮来了!狗杂种……等到一交手,叫你尝尝俄国三刃刺刀的滋味,混蛋!”连长骂得那么响,使营长不得不命令他住口,叫他别这样吵闹。

接着,一连站起来,随后二连也站起来。他们奉命斜端着步枪,一营人向前冲锋。彼斯特害怕极了,他根本不明白经过了多久,往哪儿去,向谁冲去。他像喝醉酒一样向前跑。忽然四面八方闪现出成千上万个火花,响起了嘘溜溜的啸声和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他一边喊叫,一边往前跑,因为大家都在喊叫,都在奔跑。他绊了一跤,摔倒在什么东西上面。原来是连长。他跑在一连人前面,负伤了,错把士官生当作法国人,因此抓住他的一条腿。彼斯特把腿挣脱了,站起来,在黑暗中有个人跑过来撞在他的背上,差点儿又把他撞倒,另外有个人嚷道:“戳死他!干吗不动手 ?”接着就有人提起枪,用刺刀刺进一件软东西里。“哦,主哇!” 一个人用法国话尖声惨叫着,彼斯特这才明白他刺的是个法国人。

 

他浑身上下冒出冷汗来,身子哆嗦得像发高烧,把枪也丢了。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他立刻想到他是个英雄。他又抓起步枪,丢下那个被他刺死的法国兵(那个法国兵的皮靴当场被一个士兵剥掉了),跟着人群一起喊着“冲啊”向前跑去。他跑了二十步光景,来到一条战壕里。我们的弟兄和营长已经在那边了。

“我可刺死一个了!”他报告营长说。

“真是个好样的,男爵……”

 

十二

 

“你知道吗,普拉斯库兴牺牲了。”彼斯特在伴送卡卢金回家的路上说。

“不会的!”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哦,再见,我得赶回家去了。”

卡卢金赶回家去,一路上想:“好极了,我值班第一次碰上这样的好运气。真是太好了,我平平安安回去,上级的褒奖也错不了,我准能获得一把金刀。是的,我确实有资格得奖。”

他把一切重要情况向将军做了报告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加尔青公爵早已回来,坐在那里等他,正在读着在卡卢金桌上看到的《娼妓盛衰记》。

卡卢金平安回到家里,觉得异常高兴。他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开始给加尔青讲战斗的详情细节。十分自然,他想通过这些细节,让人家相信他卡卢金是个既能干又勇敢的军官。可我觉得他这种暗示是多余的,因为这一层人人知道,谁也没有权利和理由怀疑,也许只有死去的普拉斯库兴大尉例外。普拉斯库兴虽然认为挽着卡卢金散步挺有面子,昨天却私下里对一个朋友说,卡卢金为人倒是不错,但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他是极不愿意上棱堡去的。

 

普拉斯库兴跟卡卢金分开以后,就同米哈依洛夫并肩走向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心里刚觉得轻松一些,忽然看见背后升起一道耀眼的闪光,听见哨兵叫道:“臼炮!”还听见背后有个士兵说:“正好向棱堡打过来了!”

米哈依洛夫回头一看,一颗明亮的炮弹仿佛停留在天心,根本无法判断它的方向。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那颗炮弹越飞越快,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雷管上的火花,听得见不祥的啸声,接着就向营的中心落下来。

“卧倒!”有人惊慌地嚷道。

 

米哈依洛夫扑倒在地上。普拉斯库兴不由自主地把身子缩成一团,眯细眼睛;他只听得炮弹砰的一声落在旁边的硬地上。度过一秒钟,就像度过一小时,而炮弹却没有爆炸。普拉斯库兴心慌了,他是不是受了一场虚惊啊——也许炮弹落在远处,而雷管的咝咝声只是他的错觉吧。他睁开眼睛,沾沾自喜地看到米哈依洛夫(他还欠米哈依洛夫十二个半卢布呢)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肚子贴住地面,紧挨着他的两脚。但就在这一刹那,他看见一颗炮弹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乱转,炮弹上的雷管闪闪发亮。

一阵恐怖,压倒其他一切思想感情、冷彻骨髓的恐怖,控制了他的全身。他双手蒙住脸,跪了下来。

又过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里,各种各样的思想、感情、希望、回忆,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会打中谁呢?我,还是米哈依洛夫?还是两个人?要是打中我,打在哪里?打在脑袋上,那就完了;要是打在腿上,就得截掉,那我一定要求大夫用麻药,而我还可以活下去。也许只打中米哈依洛夫一个人,那我就可以告诉人家,我们怎样在一块儿走路,他牺牲了,我也溅了一身的血。不,离我更近——会打中我。”

 

这当儿他想起他还欠米哈依洛夫十二个半卢布,想起他在彼得堡也有一笔早该偿还的债,以及那天晚上他唱过的吉卜赛小调。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他心爱的女人,戴着一顶紫色缎带的帽子,接着又出现了那个五年前侮辱过他而他还没有报复过的人。然而,脑子里尽管翻腾着这些和其他许许多多往事,现实的感觉——等待死亡的恐怖,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也许不会开花吧?”他抱着不顾死活的决心想睁开眼睛看看。但就在这一刹那,一道红光射进他那双还没有睁开的眼睛,有一样东西发出可怕的破裂声钻进他的胸膛。他撒腿狂奔,可是被夹进两腿之间的军刀绊了一下,侧身倒了下来。

 

“感谢上帝!我只是受了点挫伤。”这是他最初的想法。他想用手摸摸胸膛,可是他的两臂好像被绳子缚住,他的脑袋也仿佛被老虎钳夹紧。他的眼前掠过士兵们的影子,他无意识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士兵,还有一个军官,翻起外套。”接着,一道闪电在他眼前一亮。他琢磨着这是从什么炮打出来的,臼炮还是大炮?大概是大炮吧。又打了一炮,又是士兵——五个,六个,七个士兵,全都从旁边走过。

他忽然害怕起来,怕被他们踩死;他想叫喊:他负伤了,可是嘴干得要命,舌头在上颚上粘住了,难受的口渴折磨着他。他觉得胸膛上湿漉漉的,这种感觉使他想到水,他简直想喝这湿东西了。“大概是我倒下时摔出血来了。”他想。他越来越害怕被跑过的士兵踩死,他拼着所有的力气想喊:“带我走!”可是他喊不出来,只发出悲惨的呻吟,连他自己听了都心惊胆战。随后,红色的火焰在他的眼睛里跳动起来,他觉得士兵们在拿石头往他身上堆。火焰越来越少,可是堆到身上来的石头却越来越多。他拼命推开石头,挺直身子,接着就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到,再也没有思想,再也没有感觉了。他被弹片打中胸膛,当场牺牲了。

 

十三

 

米哈依洛夫一看见炮弹,就扑倒在地,也像普拉斯库兴那样,眯缝起眼睛,也是两次睁开眼睛又闭上,并且在炮弹爆炸之前的两秒钟里也胡思乱想,百感交集。他暗暗反复祷告上帝:“上帝呀,你做主吧!”同时他想:“我为什么要进军界呀?为什么还要转到步兵来打仗啊?留在T城的枪骑兵团里,跟我的朋友娜塔莎一块儿过日子,不是更好吗?……这下子可倒霉了!”他开始数着:一,二,三,四……同时心里盘算着,要是炮弹在他数到双数时爆炸,他可以保住性命;要是在数到单数时爆炸,他就会被炸死。“完了!我给炸死了!”当炮弹爆炸的时候,他这样想(他记不清是数到双数还是单数了)。他觉得头上挨了一下,痛得厉害。“主哇,饶恕我的罪孽吧!”他双手一拍,喃喃地说,撑起身来,又失去知觉,仰天倒下了。

他苏醒后的第一个感觉是,血在顺着鼻子往下流,头上的疼痛却轻多了。他想:“这是灵魂在出窍了。那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主哇,让我的灵魂安息吧!”接着又想:“奇怪的是我快死了,怎么还这样清楚地听见士兵的脚步声和枪炮声呢?”

“来担架呀!喂,连长中弹了!”有人在他头上喊着。他听出这是鼓手伊格纳基耶夫。

 

有人抱住他的肩膀。他用力睁开眼睛,看见深蓝色的天空,成群的星星,还有两颗炮弹争先恐后地从他头上飞过。他看见伊格纳基耶夫,看见背着枪抬着担架的士兵,看见战壕的土垒,他恍然大悟:他还在人间。

他只是脑袋上被石子擦伤了一点儿。最初他似乎有点懊恼:原来平平静静地准备到那边 去的,不料又回到充满炮弹、壕沟、士兵和鲜血的现实世界上来,他觉得不痛快。接着又不知不觉地感到高兴,因为他还活在人间。随后又感到恐怖,想赶快离开棱堡。鼓手用手绢给连长包扎好脑袋,扶着他的手臂,把他送到救护站去。

“可是我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呢?”上尉稍微清醒点儿,想,“我的责任是同连队留在一起,而不该撇下连队自己走掉,何况炮火快要打不到了。”接着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带伤留在火线上,准能得奖。”

“不用了,老弟,”他一边说,一边挣脱这位忠心耿耿的鼓手的手(其实主要是鼓手自己想赶快离开阵地),“我不上救护站去,我要留在连队里。”

 

他说着转身就走。

“您还是好好包扎一下吧,大人,”胆怯的伊格纳基耶夫说,“这是您一时兴奋觉得没什么,回头会恶化的。您看,现在打得多激烈……真的,大人。”

米哈依洛夫站着犹豫了一下,要不是想起几天前他在救护站里看到的一幕,他就会听从伊格纳基耶夫的劝告。那天,一个军官手上稍微有点擦伤,来到救护站包扎。医生们都笑嘻嘻地向他瞧瞧,其中有个留络腮胡子的甚至对他说,他绝不会因为这点伤而牺牲,因为用叉子戳一下,也许还要厉害些。

“说不定他们看到我的伤也会讥笑我,也许还会说些闲话。”上尉想了想,就不理鼓手的劝告,断然向连队走去。

 

“刚才跟我走在一起的传令军官普拉斯库兴,他在哪里呀?”当他遇到正在带领这一连人作战的准尉时,问道。

“我不知道,大概牺牲了。”准尉勉强回答。他看见上尉回来,老大不高兴,因为这使他不能得意地说,他是留在连里的唯一军官。

“牺牲了还是负伤了?您怎么不知道?他不是跟我们一起走的吗?您为什么不把他救出来?”

“仗打得这么激烈,哪里顾得上救人?”

“哦,您这是怎么搞的,米哈尔·伊凡内奇?”米哈依洛夫怒气冲冲地说,“要是他活着,您怎么能把他丢下?就算是牺牲了,也得把尸体带回来呀!不论怎么说,他到底是将军的传令官,而且说不定还活着呢。”

 

“我不是对您说了,我走到他跟前,亲眼看见的,他哪里还活着!”准尉说。“老天爷!我们自己好容易才逃了命。哼,狗杂种!这下子打起炮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米哈依洛夫也蹲下身子,两手抱住头,因为一动头就疼得厉害。

“不行,一定得把他找来,也许他还活着呢,”米哈依洛夫说,“这是我们的责任 ,米哈尔·伊凡内奇!”

米哈尔·伊凡内奇没有回答。

“如果他是个好军官,当时就会把伙伴抢救回来的,如今可得派几个士兵去找了。可是怎么派法呢?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下会白白送命的。”米哈依洛夫想。

“弟兄们!得回去把那个在壕沟里负伤的军官抬回来。”他声音不太响,也不用纯粹命令的口气说。他明白,士兵们执行这命令是不会高兴的。果然,因为他没有指定叫谁去,没有一个主动出来应命。

“中士!到这儿来。”

 

中士仿佛没听见,继续走他的路。

“对,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那就犯不着 叫别人去冒这样的险,都是我不好,没照顾他。我自己去一下吧,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这是我的责任 。”米哈依洛夫自言自语着。

“米哈尔·伊凡内奇!你把连队带去吧,我会赶上你们的。”他说着,一手提起外套,一手不断地摸着他特别信仰的米特罗凡圣像,浑身哆嗦,简直像爬一般顺着战壕跑去。

米哈依洛夫确信普拉斯库兴已经牺牲,就气喘吁吁地拖着步子走回来,不时蹲下身子,捧着头上松弛的绷带,而头却疼得更厉害了。当米哈依洛夫追上一营人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山脚下,差不多已在大炮射程之外了。我说“差不多 ”,因为偶尔还有流弹飞到这儿来(那天夜里,有个大尉坐在海军的泥屋子里,在战斗时被弹片炸死了)。

“明天可得到救护站去挂个号,”当救护兵替他裹伤的时候,他心里想,“这样做会帮助我得奖的。”

 

十四

 

几百具血淋淋的士兵尸体,两小时前他们还怀有形形色色、大小不同的理想和欲望,此刻却四肢僵硬,直挺挺地躺在棱堡和战壕之间繁花沾露的谷地里,躺在塞瓦斯托波尔墓地礼拜堂的光滑地板上。几百个伤兵,枯焦的嘴唇里吐出咒骂的祷告,在那里爬行着,折腾着,呻吟着,有的处在鲜花盛开的谷地的尸体之间,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躺在救护所的床上或者血迹斑斑的地板上。

然而,跟往常一样,萨崩山的上空渐渐露出一抹曙光,闪烁的星星逐渐暗淡下去,白蒙蒙的迷雾从涛声阵阵的黑暗海面上扩散开来,东方出现了红艳艳的朝霞,一长缕一长缕的红云飘在浅蓝的天际,跟往常一样,光辉灿烂的太阳升起来了,又给整个苏醒过来的世界预示了欢乐、爱情和幸福。

 

十五

 

第二天晚上,猎骑兵的乐队又在林阴道上演奏,军官、士官生、士兵和年轻女人又在大帐篷周围,在芳香扑鼻的刺槐夹峙的小径上悠闲地散步。

卡卢金、加尔青公爵和一位上校手挽手在帐篷附近走着,谈论着昨天的战事。谈话的主题,也像平日在这种场合一样,不是战事本身,而是谈话的人参加作战的情况和他们的英勇行为。他们的脸色和语调是严肃的,几乎是沉痛的,仿佛昨天战斗的损失深深地打击了他们,使他们感到伤心,但是说句实话,由于他们之中谁也没有丧失一个亲近的人(在战争生活中会有亲近的人吗),这种沉痛的表情完全是表面文章,他们只是认为有责任这样表示一下罢了。事实上,卡卢金和上校但愿天天都有这样的战斗,只要他们自己能获得金刀、当上少将就行,虽然他们都是些出色的人物。

我喜欢把这样的侵略者称为魔王,因为他们为了满足个人的野心而去毁灭上百万的生灵。可你要是让彼得鲁肖夫准尉、安东诺夫少尉这些人讲句心里话,你会发现他们个个都是小拿破仑,都是小魔王,因为只要能多获得一枚星章,增加三分之一军饷,他们也立刻会去挑起战争,去杀害成百个生灵。

 

“不,对不起,”上校说,“是从左翼先打起来的。当时我就在那边 。”

“也可能,”卡卢金回答,“我多半在右翼。我到那儿去过两次:一次去找将军,另一次去视察阵地。那儿打得可凶啦。 ”

“对啊,卡卢金是知道的,”加尔青公爵对上校说,“还有,今天对我 说,你是个好汉。”

“可是损失啊,损失真可怕,”上校装出沉痛的语气说,“我的团损失了四百人 。说来奇怪,我居然能活着回来 。”

这时候,在林阴道的另一端,出现了米哈依洛夫的淡紫色身影。他穿着破旧的靴子,头上扎着绷带,向他们走来。他看到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他想起昨天怎样当着卡卢金的面蹲下身来躲避炮弹,生怕此刻他们会以为他是假装负伤。要是这几位先生没有看见他,他就会转身跑回家去,并且在家里一直待到绷带解掉为止。

 

“我昨天在炮火下看到他的那副样子,可惜你们没看到。” 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卡卢金笑了笑说。

“怎么,您负伤了,上尉?”卡卢金说的时候脸上露出微笑,那笑的意思是:“嘿,您昨天没看见我吗?我表现得怎么样?”

“嗯,一点儿轻伤,石子打的。”米哈依洛夫红着脸回答,他脸上的表情等于说:“我看到的,说实话,您真了不起,我可太丢人了。”

“难道停战的旗帜已经降下了吗?” 加尔青公爵又露出目中无人的神气,眼睛看着上尉的帽子,却又不是专对哪一个人说。

“还没有降下呢。” 米哈依洛夫回答,他想表示他听得懂法国话,而且自己也能讲。

“难道还在停战吗?”加尔青客气地(上尉有这样的感觉)对上尉讲俄国话,仿佛在说:“你讲法国话一定很吃力,不如干脆讲俄国话吧!”说着,两个副官走开了。

 

上尉跟昨天一样,觉得自己非常孤独。他跟形形色色的大人先生(有几个他不愿意去接近,有几个他又不敢去接近)鞠躬敬礼以后,就在卡萨尔斯基纪念碑旁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

彼斯特男爵也来到林阴道上。他讲到他参加了停战谈判,还跟法国军官说过话。他提到,有个法国军官对他说:“要是天再黑上半小时,我们就会再度攻占阵地了。” 他就回答他说:“先生,我不反对你的话,只因为我不愿跟你争论。” 他自夸回答得很聪明,又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

事实上,他虽然参加了停战谈判,并且极想跟法国人谈谈话(跟法国人谈话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却没讲过什么特别聪明得体的话。他在分界线上来回走了好一阵,老是问接近的法国兵说:“您是哪一团的呀?” 人家回答他以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当他越过分界线太远的时候,法国哨兵绝没想到他也懂得法国话,就用第三人称骂道:“他是来偷看我们的工事的,这混蛋……” 结果,士官生彼斯特男爵对停战谈判再也不感兴趣,就转身回家去,路上编造了刚才讲的那几句法国话。在林阴道上散步的,还有高谈阔论的卓波夫少尉、不修边幅的奥勃若果夫大尉、不奉承任何人的炮兵大尉、情场得意的士官生,以及昨天来过的所有人物,而且个个都是尽说假话,举止轻浮,爱慕虚荣。只少了普拉斯库兴、聂斐尔陶夫等几个人,但此刻谁也没有想起他们来。虽然他们的尸体还没有洗净、收殓和埋葬;而他们的父母妻儿(如果有的话)过了一个月之后同样会把他们忘记,要是没更早把他们忘记的话。

 

“我可认不出这老头儿来。”一个在收殓死尸的士兵一面说,一面抓住肩膀抬起一具尸体来,那尸体胸膛打碎,脑袋肿大,脸庞又黑又亮,眼珠往上翻起。“抓住他的脊背,莫罗兹卡,不然他要折断了。呸,臭死了!”

“呸,臭死了!”——这就是那人在人间留给人的唯一印象了……

 

十六

 

我们的棱堡上和法军的战壕上都挂着白旗,中间鲜花盛开的谷地里堆满血肉模糊的尸体,有穿灰军服的,有穿蓝军服的,可是脚上都没有靴子。工人们抬起尸体,把它们装到车上。空气里弥漫着死尸的冲鼻恶臭。人群从塞瓦斯托波尔和法国军营里涌出来看热闹,他们全都带着不怀恶意的好奇心,争先恐后地跑来。

请听听这些人的谈话吧。

这儿,一群俄国人和法国人围着一个年轻的俄国军官,他正在察看一个法国近卫兵的皮囊,他讲的法国话虽然很差,但人家还能听懂他的意思。

“这上面有一只鸟儿为什么?” 他问。

“因为这是近卫团的皮囊,上面有帝国的鹰徽。”

“您是近卫团的吗?”

“不,先生,我是第六常备军的。”

 

“这东西在哪儿买的?” 军官指指一个法国人正在抽着的黄色木头烟嘴,问道。

“在巴拉克拉瓦买的,先生!普通得很,棕榈木做的。”

“漂亮!” 军官说,他谈话不能完全随心所欲,只能使用他知道的词。

“请您赏光把这东西收下,作为我们这次见面的纪念。” 彬彬有礼的法国人吹掉烟头,微微鞠了一躬,把烟嘴递给那军官。军官也把自己的烟嘴给了他。在场的人,不论法国人或者俄国人,全都笑眯眯的很高兴。

这儿有个机灵的步兵,穿一件粉红衬衫,身上披着外套。另外有几个士兵,倒背着两手,脸上露出快乐而好奇的神气,跟在他后面。他走到法国人跟前,问他借个火抽烟斗。法国人把火吸旺,搅了搅里面的烟,把火倒在俄国兵的烟斗里。

 

“烟顶好 !”穿粉红衬衫的士兵说,旁边的人都笑了。

“是啊,好烟,土耳其烟,” 法国人说,“你抽的是俄国烟吗?好不好?”

“俄国的顶好。” 穿粉红衬衫的士兵说,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法国的不好,先生,您好。” 穿粉红衬衫的士兵,一下子把肚子里的法国话全倒了出来,说着又拍拍法国兵的肚子,高声笑起来。法国人也哈哈大笑。

“他们长得真丑,这些俄国畜生!” 一个非洲籍的法国兵说。

“他们笑什么呀?” 另外一个带意大利口音的黑皮肤法国兵一边说,一边向我们走来。

“外套顶好。” 那个机灵的士兵一面察看着非洲籍法国兵的绣花外套,一边称赞说。大家又笑了。

“不要走过分界线,各就各位!真见鬼……” 一个法国班长吆喝道,士兵们露出不满意的神气,散开了。

 

这儿,在一圈法国军官中间,我们一个年轻的骑兵军官正在用法国理发师的行话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他们谈到一位萨宗诺夫伯爵 。“我跟这位伯爵很熟,先生,” 一个佩单肩章的法国军官说,“他是我们所敬爱的那些真正俄国伯爵中的一个。”

“我倒认识一个叫萨宗诺夫的,” 骑兵军官说,“但据我所知,他不是伯爵,个儿不高,黑头发,年纪跟您差不多。”

“一点不错,就是他。哦,我真想见见这位可爱的伯爵呢。您要是见到他,务必替我向他问好。我是拉杜尔大尉。” 他一边说,一边鞠躬。

“我们干的事不是太惨了吗?昨天夜里打得可真凶,对不对?” 骑兵军官想继续谈下去,指着一些尸体说。

 

“哦,真可怕!可是你们的士兵真了不起,真了不起!跟这样了不起的英雄打仗,真过瘾!”

“说实话,你们的士兵也不含糊。” 骑兵军官一边鞠躬一边说,自以为回答得十分得体。好吧,这事就谈到这里为止。

让我们来瞧瞧那个十岁的男孩子吧。他戴着一顶大概是他父亲的旧帽子,光脚上套着一双鞋,那条黄色土布短裤用一条背带吊着。一停战,他就从壁垒后面走出来,一直在谷地里走来走去,怀着茫然的好奇心瞧瞧法国人,瞧瞧横在地上的尸体,同时采着盖满这个不祥谷地的蓝色野花。他捧着一大束鲜花走回家去,掩住鼻子,不愿闻到随风飘扬的臭气。他在一堆尸体旁边站住,久久地瞧着一具离他最近的可怕的无头尸体。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阵,然后走得更近一点,用脚碰碰死尸的僵硬手臂。那手臂微微动了动。他又碰了碰,碰得更使劲一点。那手臂抖了抖,又落到原来的地方。孩子忽然大叫一声,把脸埋在花束里,没命地向要塞跑去。

 

是的,棱堡上和战壕上都挂着白旗,鲜花盛开的谷地充满发臭的尸体,灿烂的太阳正往蔚蓝的大海落下去,蔚蓝的大海呢,微波荡漾,在金色的夕阳下熠熠发亮。成千个人聚集在一起,观察着,谈论着,彼此交换着微笑。但这些人,这些宣扬爱和自我牺牲的伟大教义的基督徒,面对着他们一手造成的罪孽,却没有怀着悔恨的心情跪下来,跪在赐给他们生命、并把害怕死亡和热爱善与美的感情输入他们心里的上帝面前,也没有流着快乐幸福的眼泪,像兄弟一般相互拥抱!没有!白旗卸下来了,散布死亡和苦难的大炮又在怒吼了,纯洁无辜的鲜血又在流淌了,周围又是一片呻吟和咒骂。

我已经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了,可是我们依旧在苦苦思索。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吧。也许我所说的是那种残酷的真理,它们不知不觉地潜藏在每个人的心里,但不该说出口来,免得引起坏的作用,正像不该搅动酒里的沉淀,免得把酒弄浑一样。

在这个故事里,哪些是应该避免的恶?哪些是值得模仿的善?谁是故事里的坏蛋,谁是故事里的英雄?个个都是好的,个个又都是坏的。

 

具有出众的勇气(上流社会的高尚勇气) 而一切行为又受虚荣心支配的卡卢金也罢,虽无聊但也无害的普拉斯库兴(尽管他为了信仰、君主和祖国而牺牲在战场上 )也罢,天生胆怯而又目光短浅的米哈依洛夫也罢,没有坚定信心和原则、孩子气十足的彼斯特也罢,在故事里他们没有一个是坏蛋,也没有一个称得上英雄。

这个故事里的英雄是我全心全意热爱的。我要把他的美尽量完善地表达出来,因为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永远都是美的。这英雄不是别的,就是真实。

一八五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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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

《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Sevastopol in May)

书《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

短篇小说 – 战争故事 War Story

文本 – 中文翻译

俄罗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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