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契诃夫 ANTON CHEKHOV 短篇小说《黑修士》中文翻译 全文 The black monk

 

 

 

安东·契诃夫

 Anton Chekhov

《黑修士》

( The black Monk )

(Ru: Chyorny monakh)

(1894)

 

 

简短的俄罗斯故事

俄罗斯文学 – 俄罗斯作家

文字翻译成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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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修士》(en: The Black Monk , 俄语:Čërnyjmonah)是安东·契诃夫Anton Chekhov1894年出版的故事。

故事《黑修士》是一部自传 的 安东·契诃夫 Anton Chekhov。

折磨并同时使故事《黑修士》“ The Black Monk ”的主角感到高兴的精神兴奋类似于作家的精神兴奋,而杀死主角的肺结核与安东·契kh夫遭受的病态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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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阅读。

 

 

安东·契诃夫
Anton Chekhov
《黑修士》

( The black Monk )

(Ru: Chyorny monakh)

 

 

 

 

              硕士安德烈 ·瓦西里伊奇 ·柯甫陵十分疲劳,神经出了毛病。他没有去找医师看病,不过有一次跟一个做医师的朋友喝酒,顺带谈起这件事,那个朋友就劝他到乡间去消磨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恰好达尼雅 ·彼索茨卡雅写来一封长信,邀他到包利索甫卡去做客。他就决定,真的非旅行一趟不可了。

 

起初,那是四月间,他到自己的家乡柯甫陵卡,在那儿独自一人住了三个星期,然后,等到道路好走了,就坐上马车动身到他旧日的监护人和教养人,俄国著名的园艺学家彼索茨基家里去。从柯甫陵卡到彼索茨基一家人的住地包利索甫卡,算起来不过七十俄里的路程,在春天柔软的大道上,坐着一辆有弹簧的安稳马车赶路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彼索茨基家的房子很大,有圆柱,有雕狮,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门口站着一个穿燕尾服的听差。古老的花园阴森严峻,是按英国格式布置的,从正房一直伸展到河边,几乎有整整一俄里长,花园的尽头是一道急转直下的陡峭的土坡,坡上生着松树,露出树根,象是毛茸茸的爪子。城下的河水阴冷地闪闪发光,鹬鸟飞来飞去,发出悲凉的鸣声。在这种地方,人总会生出一种恨不得坐下来,写一篇叙事诗的情绪。

可是在这所房子附近,在院子里,在那个连同苗场一共占地三十俄亩的果园里,一切都欣欣向荣,哪怕遇上坏天气也充满生趣。象这样好看的蔷薇、百合、茶花,象这样五颜六色的郁金香,从亮晃晃的白色到煤烟般的黑色,总之,象彼索茨基家里这样丰富的花卉,柯甫陵在别的地方从来也没见识过。春天还刚刚开始,真正艳丽的花坛还藏在温室里,可是林荫路两旁和这儿那儿的花坛上盛开着的花朵,已经足以使人在花园里散步,特别是一清早每个花瓣上都闪着露珠的时候,感到走进了柔和的彩色王国。

 

花园里专供观赏的那一部分,彼索茨基本人轻蔑地称之为不足挂齿的那一部分,当初在柯甫陵小时候却给他留下了仙境般的印象。在这儿,巧妙别致的花样,奇形怪状的精心设计可谓应有尽有,简直是对大自然的嘲弄!这儿有用果树编成的篱形支架,有的梨树象是金字塔形的杨树,有些橡树和椴树生成圆球的形状,还有苹果树形成的遮阳伞,李树编成的拱门、花字、枝形烛台,乃至 “一八六二”这几个字——这个数字标志着彼索茨基最初研究园艺学的年份。这儿还可以看到美丽匀称的小树,树干象棕榈树那样又挺直又结实,只有仔细观察才可以认出那些小树其实是醋栗或者茶藨子。可是花园里最使人高兴而且给它添了生气的,却是人们那种经常不断的活动。

从清早到傍晚,那些树木和灌木旁边,林荫道旁和花坛上面,总有许多人象蚂蚁似的忙忙碌碌,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挥着锄头,有的提着喷壶。……柯甫陵晚上九点多钟来到彼索茨基家。他正好碰上达尼雅和她的父亲叶果尔 ·谢敏内奇心神不安的时候。布满繁星的晴朗天空和气温表都预告明天凌晨有霜冻,不料花匠伊凡·卡尔雷奇进城去了,眼前没有一个指靠的人。吃晚饭的当儿,他们一 味谈明天的朝寒,而且作出决定:达尼雅不上床睡觉,十二点多钟到花园里去走一趟,检查一切安排妥当没有,叶果尔 ·谢敏内奇呢,三点钟起床,或者甚至更早一点。

 

柯甫陵陪着达尼雅坐了一个夜晚,午夜以后又跟她一块儿往花园里走去。天气寒冷。院子里已经有浓重的焦味儿。他们的大果园名叫“商务园”,每年给叶果尔 ·谢敏内奇带来几千卢布的纯利,此刻那儿地面上铺开一层乌黑而刺鼻的浓烟,它包住树木,以便从霜冻里挽救那几千卢布。这儿的树木排成跳棋的格局,每一行都笔直而整齐,俨然成了一队队士兵。

这儿显出严格而带书卷气的整齐,再加上所有的树木一般高,树冠和树干完全是一个样子,这就使得画面单调,甚至乏味了。柯甫陵和达尼雅走过一排排的树木。由畜粪、麦秸和各种垃圾烧起来的篝火正在阴燃。有时候他们遇见一些工人在烟子里漫游,象阴影一般。只有樱桃树、李树和几种苹果树在开花,可是整个园子沉浸在浓烟里,柯甫陵一直走到苗场附近,才能畅快地呼吸一下。

“还在我小时候,我一闻到这种烟子就会打喷嚏,”他耸耸肩膀说。“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这种烟子怎么能挡住霜冻。”

“在没有云的时候,烟就代替云……”达尼雅回答说。

“要云干什么用?”

“遇到多云的阴天,就不会有朝寒了。”

“原来这样!”

 

她那宽阔、十分严肃、冻得冰凉的脸,她那两道细而黑的眉毛,她那竖起的、使她的头不能自由活动的大衣领子,她那又瘦又苗条的身材以及由于怕沾露水而撩起的衣裙,——看到这一切,他不由得动了感情。

“主啊,她已经长大了!”他说。“上一次,五年以前,我离开 此地的时候,您还完全是个孩子呢。那时候您挺瘦,腿细长,不戴头巾,穿着短短的连衣裙,我就开玩笑,说您象一只鹭鸟。……光阴起了多大的作用啊!”

“是啊,五年了!”达尼雅叹了口气,说。“从那时候起过了多少时间啊。您凭良心说,安德留沙(安德烈的爱称)”,她活泼地讲起来,瞧着他的脸,“您跟我们生疏了吧?不过,我又何必问呢?您是男人,过着自己的有趣的生活,您成了有名望的人物。……疏远是很自然的!可是不管怎样,安德留沙,我希望您把我们看做自家人。我们有权利这样希望。”

“我是把你们看做自家人的,达尼雅。”

“是真心话?”

“对,是真心话。”

“您今天看见我们家里有那么多您的照片,感到吃惊。不过您要知道,我父亲十分喜爱您。有时候,我觉得他爱您胜过爱我。他为您而骄傲。您是学者,是个不平凡的人,您为自己创造了光辉的前程。他相信,您所以有这样的成就是因为他培养了您。我没有拦阻他这样想。随他去吧。”

天色渐渐破晓,这是特别容易看出来的:一缕缕烟子和一个个树顶在空中清楚地现出轮廓来了。夜莺在歌唱,田野里传来鹌鹑的叫声。

“可是现在应该去睡觉了,”达尼雅说。“而且天气很冷。”

 

她挽住他的胳膊。“多谢您到我家来,安德留沙。我们的熟人都挺乏味,而且连这样的熟人也没几个。我们只有园子,园子,园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什么主干啦,支干啦,”她说着,笑起来,“阿波尔特苹果啦,莱因特苹果啦,波罗文卡苹果啦,芽接啦,枝接啦。……我们整个生命都用在园子里了,我甚至连做梦也只看到苹果和梨。当然,这样很好,有益处,不过有时候人也希望换换花样。我记得当初您到我们家来度假,或者只是来玩一趟,不知怎么,房子里就变得有生气多了,明亮多了,仿佛把烛架上和家具上的套子都摘掉了似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不过我已经懂事了。”

她讲了很久,很动感情。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今年夏天说不定他会爱上这个娇小、孱弱、谈锋很健的人,会迷上她,热恋她。处在他们两人的地位,这种事是十分可能而且自然的!这个想法打动他的心,使他发笑,他低下头去凑近那张可爱的、忧虑的脸,轻声唱道:

奥涅金,我不打算隐瞒,我疯狂地爱着塔吉雅娜。

 

等到他们走回家里,叶果尔 ·谢敏内奇已经起床了。柯甫陵不想睡觉,就跟老人闲谈,跟他一块儿回到园子去。叶果尔 ·谢敏内奇身量高,肩膀宽,肚子很大,害着气喘病;然而他走路总是那么快,叫人很难跟得上。他带着极其操心的神情,老是匆匆忙忙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好象他哪怕只迟误一分钟,一切就都会完蛋似的!

“瞧,老弟,有这么件事……”,他站住,喘一口气,开口说。“你看,大地的表面上有霜冻,可是你把温度计绑在木棒上,把它 举到离地两俄丈 高的地方,那儿却挺温暖。……这是为什么?”

“说真的,我不知道,”柯甫陵说,笑起来。

“嗯……什么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当然。……不管人有多么聪明,脑子里总不能把什么都装进去。你大概仍旧在搞哲学吧?”

“对。我讲的课是心理学,总的说来,我在研究哲学。”

“你不嫌枯燥吗?”

“正好相反,我把全部兴趣都放在这上面了。”

“好,求上帝保佑你,……”叶果尔 ·谢敏内奇说,一面沉思,一面摩挲他那花白的络腮胡子。”求上帝保佑你。……我很为你高兴……高兴,老弟。……”

 

可是突然,他仔细地听一下,然后做出可怕的脸相,往一旁跑去,不久就消失在树林的烟雾里了。

“是谁把马拴在苹果树上的?”传来他那绝望的、撕裂人心的叫声。“是哪个混蛋和无赖胆敢把马拴在苹果树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他们把什么都糟蹋了,把什么都毁掉了,把什么都弄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这个园子完了,这个园子毁了!我的上帝啊!”

后来他回到柯甫陵身边,脸色又疲乏又委屈。

“哎,你拿这些该死的家伙有什么办法?”他两手一摊,带着哭音说。“夜里斯捷普卡运粪,把马拴在苹果树上了!他呀,这混蛋,把缰绳缠在树上,缠得要多紧就有多紧,弄得树皮竟有三处磨破了。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对他讲话,他却呆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哪怕绞死他都嫌便宜了他!”

他平静下来,搂住柯甫陵,吻他的脸。

“好,求上帝保佑你,……求上帝保佑你,……”他喃喃地说。“你来了,我高兴得很。说不出的高兴。……谢谢你。”

 

 

然后他仍旧迈着很快的步子,带着操心的脸相,巡查整个园子,领着这个旧日受他培养的人观看所有的花房、温室、室内种植场以及两个被他称为 “我们这个世纪的奇迹”的养蜂场。

他们走啊走的,太阳却已经升起来,光芒四射,照亮了园子。天气暖和了。柯甫陵预感到这一天会晴朗,欢畅,漫长,他记起现在还刚值五月初,前面还有整个夏季,也是这样晴朗,欢畅,漫长,于是他的胸中突然产生他童年时代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的当儿体验过的那种欢欣而清新的感觉。他自己就也拥抱老人,温情脉脉地吻他。两个深深感动的人走回正房,开始用古老的瓷杯喝茶,加上鲜奶油,吃着滋养人的奶油鸡蛋面包,这些小事又使得柯甫陵记起他的儿童时代和青年时代。美好的现在同在他心头重现的过去的印象搀混在一起,他的心被这些东西挤得满登登的,可是他很痛快。

他等着达尼雅醒来,然后跟她一块儿喝咖啡,散步,后来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来工作。他专心看书,写笔记,有的时候抬起眼睛来,朝敞开的窗子外面,或者朝桌子上花瓶里还挂着露珠的鲜花瞧一眼,就又埋下头去看书,觉得他每一根小血管都由于愉快而在颤抖和跳动似的。

 

 

 

 

在乡间,他继续过城里那种神经紧张的、不安宁的生活。

他看很多书,写很多字,学习意大利文,每逢散步,总是愉快地暗 想,不久就又可以坐下来工作了。他睡得很少,使得大家不由得吃惊。如果他白天偶尔睡半个小时,晚上就会通宵失眠,而且,即使一夜没睡,事后也仿佛没有那么回事似的,反而觉得精力旺盛,兴高采烈。

他说很多话,喝很多葡萄酒,吸很多贵重的雪茄烟。住在邻近的小姐们常常到彼索茨基家来,几乎每天来,跟达尼雅一块儿弹钢琴和唱歌。有的时候,邻家的一个青年男子也到这儿来,他善于拉小提琴。柯甫陵贪婪地听音乐和歌唱,后来就累了,这种疲乏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他的眼睛闭上,脑袋歪向一边了。

有一天傍晚,喝过茶后,他坐在露台上看书。这时候,在客厅里,达尼雅唱女高音,另一位小姐唱女低音,青年男子拉小提琴,三个人正在练习勃拉加的著名的小夜曲。柯甫陵听着歌词,那是俄文歌词,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歌词的意思。最后他放下书,专心听,才听懂了:原来有个姑娘凭着病态的想象,一天晚上在花园里听到某种神秘的声音,它非常美妙,奇特,使人只能认为这是神圣的和声,总之,我们凡人听不懂,因此它飞回天上去了。柯甫陵的眼睛开始合上。

 

他站起身来,疲乏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到大厅里走动。等到歌声停止,他便挽住达尼雅的胳膊,跟她一块儿走到露台上。

“今天从一清早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个传说,”他说。“我不记得这个传说是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还是听来的,总之这个传说有点离奇,荒诞不经。一开头,这个传说含糊不清。一千年前,有个穿着黑衣的修士在叙利亚或者阿拉伯的荒漠上行走。……渔民们在离这个修士走动的荒漠几英里②远的地方看见另一个黑修士在湖面上慢慢地走动。第二个修士是幻影。现在请您忘掉光学上的一切定律,这个传说似乎不承认那些定律。

请您听下去。这个幻影化出另一个幻影,随后又化出一个幻影,因此黑修士的形象从这个大气层传到那个大气层,没完没了。人们时而在非洲,时而在西班牙,时而在印度,时而在北极看见他。……最后他走出地球的大气层,如今正在整个宇宙漫游,一直没有遇到一种可能使他消失的环境。说不定如今可以在火星上或者在南十字星座的一个星星上看见他。不过,我亲爱的,这个传说的要点在于,从那个修士在荒漠上走动以后,过上整整一千年,幻影又会落到地球的大气层来,人们又会看见他。这一千年似乎已经满期了。……按那个传说的意思,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黑修士。”

 

“奇怪的幻影,”达尼雅说,她不喜欢这个传说。

“不过,最奇怪的是,”柯甫陵说,笑起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这个传说是怎样来到我脑子里的。是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是听人说的?或者,也许是我梦见了这个黑修士?我对上帝起誓:我记不得了。可是这个传说却盘踞在我的脑子里。我今天想了它一整天了。”

他让达尼雅回到她的客人那儿去,然后独自走出正房,陷入沉思,在一个花坛旁边走来走去。太阳已经落下去。花刚刚浇过水,冒出湿润而刺鼻的香气。正房里那些人又唱起歌来。远远听去,小提琴的声音仿佛是人的歌声。柯甫陵紧张地思索着,竭力回忆他是在什么地方听到或者读到这个传说的。他一面想,一面从容不迫地往花园走去,不知不觉地来到岸坡上。

他沿着陡峭的岸坡上一条夹在裸露的树根中间的小径向下走去。他走到水边,惊动了那儿的鹬鸟,吓飞了两只鸭子。

在那些阴沉的松树上,这儿那儿还闪着落日的残辉,然而河面上已经是一片苍茫的暮色。柯甫陵顺着一道小桥走到河对岸。在他面前展现一片广阔的田野,上面长满还没开花的嫩黑麦。远处不见人家,也没有一个人影。如果顺着小径走去,仿佛就会走到一个没人知道的、神秘的地方,一个太阳正在朝那儿落下去、晚霞正在辉煌地燃烧的地方。

 

“这儿多么宽广,自由,安静啊!”柯甫陵顺着小径走去,心里想。”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躲在那边等我去了解。……”

可是这时候,黑麦地里掀起一个个的波浪,清新的晚风温柔地吹拂他那没戴帽子的脑袋。过了一分钟又来一阵风,不过这次风势猛得多,黑麦开始沙沙地响,他身后传来松林低沉的抱怨声。柯甫陵惊讶地站住。地平线上仿佛起了一阵旋风或者龙卷风,从地面到天空竖起一根又高又黑的立柱,它的轮廓不清楚,不过头一眼就可以看清它不是在原地站定,而是非常迅速地移动着,正好往这边,直朝着柯甫陵这边移来。

它离得越近,反而变得越小,越清楚。柯甫陵赶紧往旁边黑麦地里闪避,好让它过去,差一点他就来不及了。……一个修士,穿着黑衣服,满头白发,两道黑眉毛,胳膊交叉在胸前,飞也似地闪过去了。……他的光脚没碰到地面。

他已经飞出两三俄丈远,却回过头来看柯甫陵一眼,对他点头,向他亲切而又狡猾地微微一笑。可是那张瘦脸多么苍白,苍白得可怕!他又渐渐变得越来越大,飞过河去,不出声地撞在粘土岸坡和松树上,钻进去,象烟子般消失了。

 

“嘿,瞧,……”柯甫陵嘟哝说。“可见,那传说是真的。”

他没有费力去弄清楚这种古怪的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光是暗自庆幸,他竟然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修士,不仅看见他的黑衣服,而且看见他的脸和眼睛,他愉快而又激动地走回正房去了。

花园里和果园里,人们平静地走来走去,房子里的人正在玩乐,这样看来,只有他一个人瞧见了修士。他本来很想把这件事告诉达尼雅和叶果尔 ·谢敏内奇,然而他转念一想,他们一定会把他的话当作梦呓,这会使他们害怕,那还是不提为好。他放声大笑,唱歌,跳玛祖卡舞,心里高兴。所有的人,包括客人和达尼雅,都发现他今天的脸容有点特别,神采焕发,充满灵感,很招人喜欢。

 

 

 

 

晚饭后,客人们走了,他就走回自己的房间,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准备想一想那个修士。可是过了一忽儿,达尼雅走进来了。

“喏,安德留沙,您看看我父亲的论文吧,”她递给他一叠小册子和校样,说。“出色的论文。他写得好极了。”

“得了吧,说什么 ‘好极了’!”叶果尔 ·谢敏内奇跟着她走进来,勉强笑着说。他觉得不好意思了。“劳驾,你别听她的,别看这些东西!不过呢,要是你想睡觉,那不妨读一读,这倒是挺好的安眠药呢。”

“依我看来,这是些精采的论文,”达尼雅深信不疑地说。

“您看一看吧,安德留沙,而且劝爸爸多写点。他满可以写一本园艺 学大全哩。”

叶果尔 ·谢敏内奇不自然地笑起来,涨红了脸,开始讲些凡是受窘的著作家照例会说的话。最后,他让步了。

 

“既是这样,那你就先看果谢的论文和这些俄国文章吧,”

他喃喃地说,伸出发抖的手,翻动那些小册子,“要不然你会看不懂的。在看我的反驳以前,先得知道我反驳的是什么意见。不过,这都是胡说八道,……乏味得很。而且,现在好象也该睡觉了。”

达尼雅走了出去。叶果尔 ·谢敏内奇挨着柯甫陵在长沙发上坐下,深深叹一口气。

“是啊,孩子,……他沉吟了一忽儿,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亲爱的硕士。你瞧,我写论文,参加展览,接受奖章。……人家说,彼索茨基的苹果有人的脑袋那么大,又说彼索茨基靠果园挣下一份家业。一句话,柯楚别依又有钱又有名(普希金的 《波尔塔瓦》中的诗句)。可是请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好园子,模范的园子。……这简直不是园子,而是一个重要的、具有全国性意义的机构,因为这个园子可以说是向俄国农业和俄国工业的新纪元跨出了一步。可这为的是什么?它的目标是什么?”

 

“事业本身自会说明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我死后这个园子会怎么样?你眼前看见的这个园子的面貌,缺了我,就连一个月也维持不了。成功的秘诀不在于园子大,工人多,而在于我爱这个事业,你明白吗?也许比爱我自己还要深得多。你看我,什么事都亲自动手做。我从早干到晚。我亲自嫁接,亲自剪枝,亲自栽种,样样工作都是我亲自干。有人来帮我,我就嫉妒,而且气愤,甚至说出粗鲁的话来。关键在于爱,那就是说,在于主人的一双敏锐的眼睛,在于主人的两只手,在于主人的那种感觉:不论到哪儿做客,只要坐上个把钟头,就会心神不定,浑身不自在,生怕园子里会出事。可是我一死,谁来照管它呢?谁来工作?花匠?工人?是吗?我干脆对你说吧,亲爱的朋友:我们事业的头号敌人不是兔子,不是五月金龟子,也不是霜冻,而是不相干的外人。”

“那么达尼雅呢?”柯甫陵笑着问道。“她总不可能比兔子还有害。她爱这个事业,也了解它。”

“不错,她爱它,了解它。如果我死后,由她掌管这个园子,做主人,那当然再好也没有了。不过,求主别让这种事发生才好,要是她出嫁了呢?”叶果尔 ·谢敏内奇小声说着,惊恐地瞧着柯甫陵。“问题就在这儿!她嫁了人,生儿养女,就没有工夫顾到这个园子了。我最担心的就是她跟一个小伙子结了婚,而那个人贪心,把园子租给女商人,那么不出一年,就全完蛋了!在我们的事业里,女人总是上帝降下的大祸害!”

叶果尔 ·谢敏内奇叹口气,沉默一忽儿。

 

“也许这是利己主义吧,不过我要说老实话,我可不希望达尼雅出嫁。我担心!现在有位大少爷,常带着小提琴到我们这儿来,吱吱哇哇地拉一阵。我知道达尼雅不会嫁给他,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我一见到他,还是受不了!总之,老弟,我实在是个大怪人。这我承认。”

叶果尔 ·谢敏内奇站起来,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得出来,他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却又下不了决心。

“我十分喜欢你,我要开诚布公地跟你谈谈,”他说,终于下定决心,把两只手插进衣袋。“我总是老老实实地对待某些微妙 的问题,把我想的照直说出来,所谓秘而不宣的思想我是受不了的。我要照直说出来:只有把女儿嫁给你,我才放心。你是有才学的人,心肠好,不会让我心爱的事业白白毁掉。主要的原因是我象爱儿子那样爱你,……而且为你骄傲。要是你和达尼雅情投意合,那才好,我会很高兴,甚至感到幸福。这些话我照诚实的人那样,没有装腔作势,照直说出口了。”

柯甫陵笑起来,叶果尔 ·谢敏内奇推开门,要走出去,却在门口站住了。

 

 

“要是你和达尼雅生下儿子,我就把他培养成园艺家,”他沉吟一下,说。“不过,这都是空想。……晚安。”

剩下柯甫陵一个人,他就躺得舒服点,拿起那些论文。一篇论文的题目是 《论间作》,另一篇是 《略谈某君关于新果园中翻掘土地的意见》,再一篇是 《再论休眠幼芽之芽接》,其他各篇也全是这一类内容。然而,那口气多么烦躁不安,多么神经质,几乎是病态的冲动!例如有一篇文章,题目根本不是论战性的,内容也极平淡,讲的是俄国安东诺夫卡苹果。

可是叶果尔 ·谢敏内奇的文章一开头就说.“udiaturalteraa( 拉丁语:请听另一方申诉。) ” 结尾是:“ pars sapientisat(此于智者何待多言), 在这两句名言中间夹着各式各样的恶毒字眼,滔滔不绝地痛骂那些 “貌似博学的无知之徒,我们那些从讲台高处观察自然的园艺大师先生们”,或者痛骂果谢先生,“他之成名是由外行和一知半解之徒造成的”,接着还不恰当地添了一句生硬而不诚恳的慨叹,说是可惜如今不能用树条抽打那些偷盗水果、折断树枝的农民了。

“这是美好、可爱,有益的事业,可是就连在这项事业里,人们也会意气用事,吵架,”柯甫陵暗想。“大概各处,在各个领域里,有思想的人都具有神经质和高度敏感的特点。恐怕一定是这样的。”

他想起达尼雅,她很喜欢叶果尔 ·谢敏内奇的论文。她身量不高,脸色苍白,身材挺瘦,连锁骨都露出来了。她那两只聪明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老是凝望着什么地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的步子跟她父亲一样,细碎而匆忙。她谈锋很健,喜欢争论,而且每说一句话,甚至不重要的话,脸上总是带着丰富的表情,同时,做着生动的手势。大概她是个高度神经质的人。

 

柯甫陵接着看那些论文,然而一点也看不懂,就丢下了。

刚才他跳玛祖卡舞、听音乐时那种愉快的兴奋心情现在又抓紧他,在他脑子里引出许许多多思想。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黑修士。他猛的想到,如果这个古怪而神秘的修士只有他一个人看见,那就说明,他有病,而且已经发展到生出幻觉的地步。这个想法把他吓坏了,然而不久就过去了。

“不过说真的,我挺好,没有干什么有害于人的事,可见我的幻觉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暗想,又觉得心头舒畅了。

他在长沙发上坐下,两只手抱住头,克制着那种充满他全身心的、不可理解的欢乐,然后又走来走去,最后坐下来工作。可是他在书上读到的思想已经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了。他渴望一种巨大的、辽阔的、惊人的境界。将近早晨,他脱掉衣服,勉强在床上躺下:应该睡觉了!”

等到叶果尔 ·谢敏内奇走向园子的脚步声响起来,柯甫陵就摇摇铃,吩咐听差拿酒来。他津津有味地喝了几杯拉斐特(法国拉斐特地方产的一种红葡萄酒),然后拉过被子来蒙上头,他的知觉渐渐模糊,他睡着了。

 

 

 

 

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常常拌嘴,互相讲些不中听的话。

有一天早晨,他们又为一件什么事争吵起来。达尼雅哭了,跑回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出来吃午饭,也没有出来喝茶。

起初,叶果尔 ·谢敏内奇威风凛凛,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仿佛想叫人知道,对他来说,维护公正和秩序高于一切;可是不久他就端不住架子,泄气了。他伤心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叹气:“哎,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午饭时候,他还一口东西也没吃。最后他被良心折磨着,感到愧悔,就敲那关紧的房门,胆怯地唤道:

“达尼雅!达尼雅!”

门里响起一个衰弱的、哭累的、同时又坚决的声音,回答他的呼唤道:

“别理我,我求求您。”

 

主人们的苦恼影响整所房子里的人,甚至还影响在园子里干活的人。柯甫陵埋头做他有趣的工作,可是最后连他也觉得烦闷,不自在了。为了设法消除普遍的恶劣心情,他决定出头调停。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就去敲达尼雅的房门。她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间。

“哎呀,多么丢人啊!”他吃惊地瞧着达尼雅那张带着泪痕、有好几处发红、神悄悲伤的脸,打趣地说。“难道有这么严重吗?哎呀-呀!”

“您要是知道他怎样折磨我就好了!”她说着,热泪从她的大 眼睛里涌出来。“他紧自折磨我!”她接着说,绞着手。

“我没对他说什么,……没说什么,……我只是说,不必留用……多余的工人,如果……如果以后需要的话,雇些短工也就行了。要知道,……要知道,工人们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活干了。……我……我只说了这么几句,他就哇啦哇啦地嚷起来,对我说了许多……十分气人的、使人深感屈辱的话。这是为什么?”

“得了,得了,”柯甫陵说,理着她的头发。“你们吵了一阵,你哭了一阵,也就够了。不能老是气呼呼的,这不好,……况且他又无限地疼爱你。”

“他……他毁了我的一生,”达尼雅啜泣着说下去。“我光是听到伤人的话和……气人的话。他认为我在他家里是多余的人。可不是!他说得对。明天我就离开这儿,去当个电报员。……就这么办。……”

“算了,算了,算了。……别哭了,达尼雅。别哭了,亲爱的。……你们俩都是急脾气,容易激动,两个人都有错。走吧,我来给你们讲和。”

 

柯甫陵讲得又亲热又有理,可是她继续哭泣,抽动肩膀,双手握拳,仿佛她真的遭到什么灾难似的。她的痛苦不算大,她却难过得这么厉害,他就越发怜惜她了。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小事,就足以使得这个人一整天感到不幸,而且也许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幸!柯甫陵一面安慰达尼雅,一面暗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姑娘和她的父亲以外,就是白天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有谁会象爱自家人和亲人那样爱他。要不是有这两个人,那么他这个在幼年就失去父母的人,也许一直到死都不会体验到什么叫做真诚的温存,什么叫做纯朴的、不经思考的、只有对骨肉至亲才会产生的热爱。他感到这个哭泣着、浑身发颤的姑娘的神经 如同铁适应磁石一样,恰好适应他那有点病态的、过分紧张的神经。他从来也没能爱上一个健康结实、脸颊绯红的女人,而苍白、孱弱、不幸的达尼雅倒正中他的意。

他欣喜地摩挲她的头发和肩膀,握紧她的双手,擦掉她的眼泪。……最后,她总算不再哭了。她又久久地抱怨她的父亲,抱怨她在这所房子里的沉重而难于忍受的生活,要求柯甫陵替她设身处地考虑一下,后来,她渐渐露出笑脸,叹着气说,上帝给了她这么坏的脾气,最后她扬声大笑,骂自己是个傻瓜,就跑出房外去了。

过了一忽儿,柯甫陵走进花园,看见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并排在林荫路上散步,就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他们俩正在吃加盐的黑面包,因为两个人都饿了。

 

 

 

 

柯甫陵想到自己十分成功地做了一次和事老,暗暗觉得满意,信步走进花园。他坐在一条长凳上沉思,后来听见马车的辘辘声和女人的笑声,这是客人们来了。黄昏的阴影在园子里铺开,小提琴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隐约传来,这使他想起了那个黑修士。现在,这个在光学上不合理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在哪个国家,或者在什么行星上飞翔呢?

他刚刚回想那个传说,在想象中描绘他在黑麦田里见过的那个黑色幽灵,不料从正对面一棵松树后面,无声无息,不带一了点响声地走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满头白发,没戴帽子,一身黑衣服,光着脚,象是个乞丐。在他那苍白得象死人一般的脸上,两道黑眉毛特别显眼。这个乞丐或者香客,不出声地走到长 凳这边来,客气地点点头,坐下来,柯甫陵认出他就是黑修士。两个人互相看了一忽儿,柯甫陵感到惊愕,修士却显得亲切,而且跟上次一样带点狡猾的样子,现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你是个幻影,”柯甫陵说。“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坐着不动呢?这跟那个传说不相符。”

“那也没关系,”修士沉吟一下,用低抑的声音回答说,掉转脸来对着柯甫陵。“传说、幻影、我,都是你的兴奋的想象的产物。我是个幽灵。”

“那么你并不存在?”柯甫陵问。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修士说,淡淡一笑。“我生存在你的想象里,而你的想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可见我也生存在大自然里。”

“你有一张十分苍老,聪明,极富于表情的脸,仿佛你真的活了一千多年,”柯甫陵说。“我想不到自己的想象竟能创造出这样的容貌。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着迷地瞧着我?你喜欢我吗?”

“是的。有少数人被公正地称为上帝的选民,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为永恒的真理服务。你的思想,愿望,你的惊人的学识,你的全部生活,都带着神的、天堂的烙印,因为你把它们献给合理而美好的事业,也就是说,献给永恒的事业。”

“你先前说到 ‘永恒的真理’。……可是,如果没有永生,人类能够理解而且需要永恒的真理吗?”

“永生是有的,”修士说。

 

“你相信人类永存不朽?”

“是的,当然。伟大而灿烂的未来正在等待你们人类。人世间象你这样的人越多,这个未来就实现得越快。缺了你们这种为最高原则服务、自觉而且自由地生活着的人,人类就会变得渺 不足道。人类按自然法则去发展,那就还得等待很久才能结束它俗世的历史。你们却能够提前几千年把人类引导到永恒的真理的王国中去,你们崇高的功绩也就在这里。你们体现了上帝赐给人类的幸福。”

“那么永生的目的是什么呢?’柯甫陵问。

“如同一切生活的目的一样,是快乐。真正的快乐在于知识,永生为知识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无数源泉。《圣经》上有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

“但愿你能知道,听你讲话是多么愉快!”柯甫陵满意地搓着手,说。

“我很高兴。”

“可是我知道,你一走,我就会为你是否实际存在的问题感到烦恼。你是幻影,幻觉。这样看来,我恐怕神经有病,不正常?”

“就算是这样吧。这有什么可慌张的?你有病,这是因为你工作过度,疲乏了。这就是说,你为思想而牺牲了健康;而且,你为思想而献出生命的时候也不远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吗?这正是一切由上帝赐予才能的高尚人物所追求的目标。”

“要是我知道我神经有病,那我还能相信自己吗?”

“你怎么知道,为全人类所信仰的那些天才就没有见过幻影?现在科学家都说,天才和疯狂是沾亲的。我的朋友,只有那些平庸的芸芸众生才是健康、正常的。凡是想到令人神经紧张 的时代、过度的疲劳、退化等等就焦急不安的人,只能是那些认为生活目标就在现世的人,也就是芸芸众生。”

 

“罗马人说过:.menssanaincorporesano ”(拉丁语: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体。)

“罗马人或者希腊人所说的不一定都对。情绪的高扬、心情的激越、如醉如痴的状态等,所有这些把先知、诗人、为思想而蒙难的人同普通人区别开来的特点,都是与人的兽性的一面不相容,也就是与人的生理上的健康不相容的。我再说一遍:如果你希望健康和正常,那就去做凡夫俗子吧。”

“奇怪,你在重述我自己常常想到的话,”柯甫陵说。“你好象窥探到、偷听到我隐秘的思想似的。可是,不要老是谈我吧。你所说的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意思?”

修士没有回答。柯甫陵凝神看着他,却瞧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变得模模糊糊。随后修士的脑袋和手消失了,他的身体同长凳和苍茫的暮色混在一起,随后他完全不见了。

“幻觉结束了!”柯甫陵说,笑起来。“可惜啊。”

他高兴而幸福,走回正房去。黑修士对他所说的那几句话不仅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而且使他的整个灵魂,他的全身心都感到舒畅。做一个选民,为永恒的真理服务,站在那些提前几千年使人类进入上帝之国的人们中间,也就是站在使人类避免几千年斗争、犯罪、痛苦的人们中间,为思想献出一切,包括青春、精力、健康等,为公众的幸福不惜一死,这是多么崇高、多么幸福的命运啊!他的记忆里闪过他纯净清白而又充满辛劳的过去,他想起他自己学过,如今用来教导别人的学问,断定修士的话不算夸大。

 

达尼雅来到花园里,向他迎面走过来。她换了一身衣服。

“您在这儿?”她说。“我们在找您,找了很久。……可是您怎么了?”她惊讶地说,瞧着他那得意洋洋、容光焕发的脸,瞧着他那对含满泪水的眼睛。“您多么奇怪呀,安德留沙。”

“我心满意足了,达尼雅,”柯甫陵说,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还不止是满意,我感到幸福!达尼雅,亲爱的达尼雅,您是个非常惹人喜爱的人。亲爱的达尼雅,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

他热烈地吻她的双手,接着说:

“我刚才经历了一段光明美妙、人间少有的时光。可是我不能原原本本讲给您听,因为您会把我叫做疯子,或者不信我的话。我们来谈谈您吧。亲爱的、好心的达尼雅!我爱您,依恋您,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跟您接近,每天跟您见十次面,成了我灵魂的需要。我不知道日后我走了,回到我家里,没有了您,我怎么过得下去。”

“得了吧!”达尼雅说着,笑了起来。“您过两天就会把我们忘掉的。我们是小人物,而您是大人物。”

“不,我们要认真地谈一谈!”他说。“我要带您一块儿走,达尼雅。行吗?您肯跟我一块儿走吗?您愿意属于我吗?”

 

“得了吧!”达尼雅说,想再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脸上却现出一块块红晕。

她呼吸急促起来,越走越快,然而不是往正房走,却是往花园深处走去。

“我没想过这种事……没想过!”她说,仿佛绝望似地绞着手。

柯甫陵跟在她身后,仍旧带着容光焕发、得意洋洋的神情说:

“我需要一种能够把我整个儿抓住的爱情,这种爱情只有您,达尼雅,才能够给我。我幸福!我幸福啊!”

她怔住了,弯下腰,缩起身子,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呢,觉得她美丽,大声说出他的痴迷:

“她多么漂亮啊!”

 

 

 

 

叶果尔 ·谢敏内奇从柯甫陵口中得知,不但恋爱已经成功,甚至就要举行婚礼,便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走了很久,极力要遮盖他的兴奋。他的手开始发抖,脖子发粗,脸孔涨得通红。他吩咐人把那辆赛马用的车子准备好,然后坐上车不知上哪儿去了。达尼雅看见他用鞭子抽马,把帽子使劲往下拉,几乎遮住耳朵,就明白他的心境,关在自己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温室里的桃子和李子已经熟了。把这种娇嫩精巧的货物打包,运到莫斯科去,这需要费很多的精神、劳力和心血。由于这年夏天十分炎热干燥,每一棵树都要浇水,这又得化去不少的时间和劳力。出现了许多毛毛虫,工人们干脆用手指头把它们捻死,连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也照这样做,弄得柯甫陵直恶心。尽管这样忙,他们还得接受水果和树木的秋季订货,写很多信。正在这紧张万分、似乎谁也没有一刻空闲的当儿,偏偏碰上农忙时节有一大半工人从果园里给弄到田里去干农活了。叶果尔 ·谢敏内奇被太阳晒得很黑,累得筋疲力尽,净发脾气,骑着马时而跑进果园里,时而跑到田野上,嚷着说,他已经忙得浑身散了架,要朝脑门子放一枪了。

 

此外,还得忙着准备嫁妆,彼索茨基一家人对这件事看得很 重。剪刀的铿锵声、缝纫机的嗒嗒声、熨斗里的煤烟、女裁缝 (一个性情急躁而爱生气的女人)的任性,弄得家里所有的人都头昏脑涨。而且,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每天都有客人来,那就得陪他们玩乐,供他们吃喝,甚至留他们过夜。然而,所有这些苦事都不知不觉过去了,象在雾里一样。达尼雅虽然从十四岁起,不知什么缘故,就相信柯甫陵一定会跟她结婚,现在却又觉得爱情和幸福仿佛突如其来地抓住了她。

她惊讶,困惑,不相信自己。……有的时候,她心头忽然涌起那么巨大的欢乐,她恨不得飞到云端,对上帝祷告;有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八月间就得离开这个亲人的家,撇下她父亲一个人没人照料;再不然,上帝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自己浅薄,渺小,配不上柯甫陵这样的大人物,于是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锁紧门,哀哀地一连哭上几个钟头。遇到有客人在座,她会忽然觉得柯甫陵异常漂亮,所有的女人都爱他,嫉妒她,她的灵魂就充满快乐和骄傲,仿佛她征服了全世界似的。可是只要他对某位小姐客气地笑一笑,她就嫉妒得周身发抖,走回自己的房间,又痛哭一场。这些新的感觉完全控制了她,她心不在焉地帮着父亲干活,心里却没有去想桃子、毛毛虫、工人们,也没有想到,光阴过得有多么快。

 

叶果尔 ·谢敏内奇也几乎一样。他从早做到晚,老是忙着赶到什么地方去,常发脾气,冒火,然而这一切都象是在半睡半醒的着魔状态中发生的。他身子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是真的叶果尔 ·谢敏内奇,听到花匠伊凡 ·卡尔雷奇对他报告说出了什么麻烦,就生起气来,绝望地抱住头;另一个是假的,仿佛半醉半醒,往往谈着正事,忽然半中腰打住,碰一碰花匠的肩膀,嘟哝起来:

“不管你怎么说,血统总是有很大关系的。他母亲是个极好、极高尚、极聪明的女人。瞧着她那张善良、开朗、纯洁、象天使般的脸,就是一种享受。她擅长绘画,写诗,说五种外国话,唱歌。……这个可怜的女人得肺痨病死了,祝她升天堂。”

 

 

假的叶果尔 ·谢敏内奇叹口气,沉吟一下,接着说:

“当初他年纪还小,在我家里长大的时候,他那张脸也象天使一样,开朗而善良。他的目光也好,他的动作也好,他的谈吐也好,都象他的母亲那样温柔文雅。至于他的头脑,他那种聪明才智素来使得我们暗暗吃惊。当然,他不是平白无故当上硕士的!不是平白无故的!你等着瞧吧,伊凡 ·卡尔雷奇,十年以后你再看他是什么样儿!那时候他会升得更高,你伸出手去都摸不着了!”

可是这当儿,真的叶果尔 ·谢敏内奇醒过来了,做出可怕的脸色,抱住头,嚷道:

“真要命!全给糟蹋了,全给弄坏了,一团糟!这个园子完蛋了!这个园子完蛋了!”

可是柯甫陵跟先前一样专心致志地工作,没留意到这种杂乱的情况。爱情使他对工作更加入迷了。每次他跟达尼雅相会以后,他总是幸福而得意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怀着刚才吻达尼雅并且对她表白爱情的那种热情拿过书本或者他的手稿来。黑修士所说的那些关于上帝的选民和永恒的真理的话,关于人类的灿烂的未来的话,给他的工作增添了特殊的、不平凡的意义,使得他的灵魂充满自豪感,意识到自身的崇高。

 

每个星期总有一两次,他在花园里或者在正房里遇见那个黑修士,跟他谈很久的话,不过这没有使他害怕,反而使他高兴,因为他已经坚定地相信,这类幻影只会访问那些出类拔萃、为思想而工作的上帝的选民。

有一回,修士在吃午饭的时候出现,坐在饭厅里的窗子边。柯甫陵暗自高兴,就很巧妙地对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谈一些可能使修士感兴趣的话。那个穿黑衣的来客听着,亲切地点点头。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也听着,快活地微笑,没料到柯甫陵不是在跟他们谈话,而是在跟他的幻影说话。

不知不觉到了圣母升天节 的斋期,随后不久,就举行了婚礼。依照叶果尔 ·谢敏内奇的固执的愿望,婚礼办得“十分体面”,那就是说,毫无意义的酒宴足足延续了两天两夜。食品和酒类用掉三千卢布,可是由于那雇来的、不高明的乐队,由于吵吵闹闹的敬酒和听差的奔跑,由于喧哗和拥挤,大家都没有仔细品尝贵重的葡萄酒以及从莫斯科定购来的冷荤菜的美味。

 

 

 

 

有一回,在一个漫长的冬夜,柯甫陵躺在床上,看一本法国小说。可怜的达尼雅在城里住不惯,每到傍晚就头痛,这时候早已睡着,偶尔在梦乡中说出几句不连贯的话。

时钟敲了三下。柯甫陵吹熄蜡烛,躺了下去。他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可是睡不着。他觉得卧室里很热,而且达尼雅在说梦话。到四点半钟,他又点亮蜡烛,这时候,他看见黑修士坐在床旁边一张圈椅上。

“你好,”修士说。他沉默了一忽儿,问道:“现在你在想什么?”

“想名望,”柯甫陵回答说。“在我刚才读的一本法国小说里描写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学者,他做了些蠢事,因为渴求名望 而憔悴。这种渴求在我是不可理解的。”

“因为你聪明。你对名望很冷淡,就跟对待你不感兴趣的玩具一样。”

“对,这是实话。”

 

“名望吸引不了你。人家把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可是时间却会抹掉你的名字以及字上的金粉;象这样的事又有什么使人觉得荣耀、有趣、有益的地方呢?再者,你们人数太多,人类薄弱的记忆力不可能保存你们的姓名,这倒是件幸事。”

“当然,”柯甫陵同意说。“而且何必记住它们呢?不过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幸福。幸福是什么呢?”

时钟敲了五下,柯甫陵却坐在床沿上,两只脚搭拉到地上,对修士说:

“古时候有个幸福的人,后来却被他的幸福吓坏了,他的幸福太大了。他为了求天神大发慈悲,就把他心爱的戒指献给天神,作为祭品。你知道吗,我也象波利克拉特斯 那样,开始为我的幸福感到有点不安了。我觉得奇怪:我一天到晚光是感到快乐,它充满我的整个灵魂,压倒其他一切感觉。我没有体会到什么叫做忧郁、悲伤或者烦闷。现在我睡不着觉,我害了失眠症,可是我却不觉得烦闷无聊。说真的,我开始觉得纳闷了。”

 

“这是为什么呢?”修士惊讶地说。“难道快乐是超自然的感觉?难道它不应当是人的正常状态?一个人在智力上和道德上发展的水平越高,他越自由,那么,生活给他提供的乐趣就越大。苏格拉底、第奥根尼、 马可 ·奥勒留都感到快乐,而不是感到悲哀。而且 《使徒行传》里说,要经常快活。你快活,就幸福了。”

“可是万一天神生气了呢?”柯甫陵打趣地说,笑起来。

“要是他们使我失去安乐的环境,逼得我受冻挨饿,那可就不是滋味了。”

这当儿,达尼雅醒了过来,带着惊讶和恐惧的神情瞧着她的丈夫。他正对着圈椅说话,比手势,发笑。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笑声有点古怪。

 

 

“安德留沙,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抓住他向修士伸过去的手。“安德留沙!跟谁呀?”

“啊?跟谁?”柯甫陵说,慌了。“喏,跟他。……他就在那儿坐着,”他指着黑修士说。

“这儿没有人,……没有人啊!安德留沙,你病了!”

达尼雅抱住她的丈夫,偎紧他,仿佛要保护他,不让幻影危害他似的。她伸手蒙住他的眼睛。

“你病了!”她说,哭起来,周身发抖。“原谅我,亲爱的,我早就看出你有点精神恍惚。……你的神经出了毛病,安德留沙。……”

她的颤抖也感染了他。他再看一眼那把圈椅,圈椅上已经没有人了。他忽然觉得胳膊和腿发软,害怕了,着手穿衣服。

 

“这没什么,达尼雅,没什么,……”他喃喃地说,身子发抖。“我真的有点不舒服,……现在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我早就看出来了,……爸爸也看出来了,”她说,极力要止住哭泣。“你常常自言自语,而且笑得有点古怪,……你睡不着觉。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拯救我们吧!”她惊慌地说。“可是你别害怕,安德留沙,别害怕,看在上帝份上,别害怕。……”

她也开始穿衣服。直到现在,柯甫陵看着她,才明白他的情况有多么危险,也才明白黑修士以及跟黑修士谈话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才明白他疯了。

两个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都穿上衣服,走进客厅。

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在他们家里做客的叶果尔 ·谢敏内奇被哭声惊醒,穿着长袍,手里举着蜡烛,站在客厅里。

“你别害怕,安德留沙,”达尼雅说,象得了热病似的浑身发抖,“别害怕。……爸爸,这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柯甫陵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原想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他的岳父说:“您给我道喜吧,我好象疯了,”可是他只动了动嘴唇,现出一脸的苦笑。

早晨九点钟,他们给他穿上外衣和皮大衣,系上围巾,用马车把他送到医师那儿去。他开始治病。

 

 

 

 

夏天又来了,医师嘱咐他们下乡。柯甫陵已经复原,不再看见黑修士,现在只需加强体力就行了。在乡下,他住在岳父家里,喝很多牛奶,每天只工作两小时,不喝酒,不吸烟。

伊里亚节(俄国东正教的节日,在八月一日)前夕,家里举行彻夜祈祷。教堂执事把手提香炉拿给司祭,于是在古老而宽敞的大厅里,使人顿时感到有一种类似墓园的气氛。柯甫陵觉得乏味。他就走进园子。他没留意那些艳丽的花朵,只顾在园子里散步。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一忽儿,然后到花园里去散步。他来到河边,走下坡,然后在那儿 站住,望着河水出神。那些阴郁的松树以及它们的毛茸茸的树根去年曾看到过他,那时候,他是那么年轻,快乐,朝气蓬勃,如今呢,那些松树不再低声细语,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默默无言,仿佛认不出他来了。确实,他把头发剪短,漂亮的长发没有了,步子无精打采,他的脸跟去年夏天相比,胖得多,也白得多了。

他走过小桥,来到对岸。那儿,去年生长黑麦的地方,现在放着一排排收割下来的燕麦。太阳已经落下去,天边燃着宽阔的红霞,预告明天要起风。四下里静悄悄的。柯甫陵朝着去年黑修士初次出现的方向注视,站了大约二十分钟,一直到晚霞开始暗淡下来为止。

 

等到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地走回正房,晚祷已经结束了。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坐在露台的台阶上喝茶。他们正在谈什么事,可是一看见柯甫陵,就突然住口了。他从他们的脸色断定,他们谈的就是他。

“你好象该喝牛奶了,”达尼雅对她丈夫说。

“不,还没到时候,……”他回答,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坐下。“你自己喝吧。我不想喝。”

达尼雅不安地跟她父亲面面相觑,用负咎的声调说:

“你自己也看得出牛奶对你有益。”

“是啊,很有益!”柯甫陵冷笑着说。“我要向你们报喜:从上星期五到现在,我的体重又增加了一磅。”他伸手抱紧头,愁闷地说:“你们何苦给我治病,何苦呢?服溴化剂(一种镇静剂) 啦,洗热水澡啦,接受大家监督啦,吃一口东西、走一步路都要大惊小怪啦,这 一切到头来会弄得我变成个白痴。当初我发疯,得了自大狂,可是那一阵子,我倒高高兴兴,朝气蓬勃,甚至感到幸福,我有风趣,有才气。现在呢,我清醒了,稳重了,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就跟所有的人一样,庸庸碌碌,活着都没有意思了。……啊,你们对待我多么残忍!我看见幻影,可是这碍了谁的事?我要问:这碍了谁的事?”

 

“上帝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果尔 ·谢敏内奇叹口气说。

“这种话听着都乏味。”

“那您就别听。”

现在,有别人在场,特别是叶果尔 ·谢敏内奇在场,柯甫陵总是容易生气。他回答叶果尔 ·谢敏内奇的话老是干巴巴、冷冰冰,甚至粗鲁,而且带着讥诮和仇恨的神情瞧着他的岳父;这当儿,叶果尔 ·谢敏内奇就心里发慌,负咎地嗽喉咙,虽然他并没感到自己有什么错处。达尼雅不明白,他们之间亲密和睦的关系为什么会发生急剧的变化,就偎依到她父亲身边,愁闷地瞧他的眼睛。她想把事情弄明白,却又弄不明白,只是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关系一天天坏下去,近来她父亲苍老多了,而她的丈夫则变得爱发脾气,使性子,喜欢挑剔,不招人喜欢。她再也不能欢笑和唱歌,吃饭的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夜里睡不着觉,料着会出什么可怕的事,心中十分焦虑,有一次竟处于昏迷状态,从吃午饭的时候起一直躺到傍晚。做晚祷的时候,她觉得她父亲好象在哭,如今他们三人坐在露台上,她就极力按捺自己不去想它。

 

 

“释迦、穆罕默德、莎士比亚是多么幸运啊,他们那些好心的亲戚和医师就不去医治他们那种心醉神迷、充满灵感的精神状态!”柯甫陵说。“要是穆罕默德为了医治神经而服用溴化钾,每天只工作两小时,喝牛奶;那么这个了不起的人死后就会什么也 没留下,跟他的狗一样。医师和好心的亲戚们归根到底只能使人类变傻,把庸人看做天才,使文明趋于毁灭。要是你们知道,”柯甫陵懊恼地说,“我多么感激你们就好了!”

他憋着一肚子气,怕说出多余的话,就赶快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房子里静悄悄的。从敞开的窗口飘来园子里烟草和球根牵牛的香气。在大而暗的大厅里的地板上和钢琴上印着月光的绿色斑点。柯甫陵不由得想起去年的欢乐,那时候也有球根牵牛的香气,月光也照进窗子里来。为了恢复去年的心境,他就赶快走到自己的书房里,点上一支烟味很凶的雪茄,吩咐听差拿葡萄酒来。然而雪茄在他嘴里留下一种讨厌的苦味,葡萄酒也没有去年那种香气了。他已经不习惯吸烟喝酒了!一支雪茄和两口葡萄酒弄得他头昏脑涨,心跳起来,他就不得不服用一点溴化钾。

 

达尼雅在上床睡觉以前对他说:

“我父亲疼爱你。你却不知什么缘故生他的气,弄得他伤心极了。你看,他不是在一天天老下去,而是在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老下去。我求求你,安德留沙,看在上帝份上,看在你死去的父亲份上,为了让我安心,你就待他亲热一点吧!”

“我办不到,也不想办到。”

“这是为什么呢?”达尼雅问,开始周身发抖。“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就是这么的,”柯甫陵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说。“可是我们不要谈他吧,他是你的父亲。”

“我不明白,不明白!”达尼雅说,两手按住鬓角,呆呆地瞧着一个地方出神。“一种不能理解的、可怕的事在我们家里发生了。你变了,不象你原来那样了。……你是个聪明的、不平凡的人,却为一些小事发脾气,吵吵嚷嚷。……一点点小事就会使你激动起来,有的时候简直叫人奇怪,不能相信:莫非这人就是你?得了,得了,别生气,别生气,”她为自己的话害怕,就接着说,吻他的手。“你聪明,善良,高尚。你会公平地对待我父亲。他多么善良啊!”

 

“他不是善良,而是和气罢了。象你父亲那样的滑稽老伯伯,长着一张胖胖的、和和气气的脸,十分好客而又有点古怪,从前在小说里,在轻松喜剧里,在生活里,倒是使我感动过,逗得我发笑,可是现在我讨厌他们了。这些人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我最讨厌的是他们那种脑满肠肥的模样以及那种酒足饭饱后纯粹公牛式或者公猪式的乐观精神。”

达尼雅在床上坐下,一头倒在枕头上。

“这真是要命,”她说,从她的声调可以听出她苦恼极了,说话很吃力。“自从冬天开了头,不曾有过一分钟的安宁。……这太可怕了,我的上帝!我苦极了。……”

“是啊,当然,我是希律,而你和你爸爸是埃及的婴儿。当然了!”

达尼雅觉得他的脸变得难看,不招人喜欢了。仇恨和讥诮的神情跟他不相称。再者,她先前就看出他的脸上缺了点什么,仿佛从他剪短头发的时候起他的脸容也变了。她想说几句使他伤心的话,可是她立刻发觉自己有怀恨的情绪,就暗暗害怕,走出寝室去了。

 

 

 

 

柯甫陵接受了单独讲课的职务。头一次讲课预定在十二月二日举行,大学的走廊上已经贴出有关这件事的布告。可是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却打电报给大学校长,说他因病不能去讲课了。

他害了咯血症。他常常吐血痰,而且一个月有两三次大吐血,在那种时候他非常衰弱,陷入昏睡的状态。这种病没有使他特别害怕,因为他知道他已故的母亲得过同样的病,带着这种病活了十年,甚至还不止十年,医师保证说这种病没有什么危险,叮嘱他,只要不激动,过正规的生活,少说话就行了。

一月间,他的讲课由于同一个原因又没有举行,二月间再开讲已经太迟。只好推延到下一年去。

这时候他已经不是跟达尼雅,而是跟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这个女人比他大两岁,把他当做孩子似的照料他。他心境平和而宁静,愿意听她摆布。瓦尔瓦拉 ·尼古拉耶芙娜(这是他女朋友的名字)打算带他到克里米亚去,他答应了,虽然预感到这次旅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傍晚到达塞瓦斯托波尔,在旅馆里歇脚,想休息一下,明天动身到雅尔塔去。他们两人都感到旅途劳顿。瓦尔瓦拉 ·尼古拉耶芙娜喝了茶,就躺下来,很快睡着了。可是柯甫陵没有睡。先前在家里,在动身到火车站去的一个钟头以前,他接到达尼雅写来的一封信,不敢拆开来看,现在这封信放在他的衣袋 里,他一想到这封信就感到不痛快,心里乱糟糟的。如今,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真诚地认为,他跟达尼雅结婚是做了一件错事,想到终于跟她分手便感到满意。这个女人最后竟然变成一具活尸,在她身上,除了两只凝神望着的、聪明的大眼睛,似乎全都失去了生机,他一想起她,心里就生出怜悯和恼恨自己的感情。信封上的笔迹使他想起两年前他不公平,残忍,由于心灵空虚、烦闷、孤独、对生活不满而拿那些一点错处也没有的人出气。

他还想起有一回他把他的论文和他在病中所写的文章统统撕得粉碎,丢出窗外,那些纸片迎风飞舞,粘到树上和花上。他在每一行文字中都看到古怪的、任什么根据也没有的自负,轻浮的寻衅口吻,出言不逊,夸大狂;这些文章使他觉得,他好象在读对他的恶习的描写。然而等到最后一个笔记本撕碎,飞出窗外,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觉得烦恼而伤心,就走到他妻子那儿,对她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我的上帝,他把她折磨得好苦!有一回,他有意惹得她难过,就对她说,她父亲在他们的恋爱中扮演了不大体面的角色,因为他要求柯甫陵跟她结婚。偏巧叶果尔 ·谢敏内奇听见了这句话,就跑进房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站在一个地方打转,而且不知怎的,发出古怪的、象牛叫样的声音,仿佛他的舌头没有了。达尼雅瞧着她父亲,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喊叫,接着就晕倒了。这真不象话。

 

 

他瞧着熟悉的笔迹,那些事就纷纷来到他的心头。柯甫陵走到阳台上;天气暖和,没有风,空气中有海水的气味。美妙的海湾映着月光和灯火,现出一种很难确定名称的颜色。那是由蓝色和绿色合成的一种又娇嫩又柔和的颜色,有些地方,海水的颜色象蓝矾,有些地方似乎月光化成浓液,代替海水,充塞了海湾。总之,多么调和的色彩,多么和平、恬静、高尚的气氛啊!

阳台下面那层楼里,窗子大概开着,因为清楚地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看来,那儿正在开晚会。

柯甫陵竭力控制自己,拆开信,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读信:

“我父亲刚刚去世。我把这件事的责任归于你,因为是你把他害死的。我们的园子正在毁掉,已经由外人来经管,那就是说,我那可怜的父亲十分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我把这件事的责任也归于你。我用我的全部灵魂痛恨你,巴望你快点死掉。啊,我多么痛苦!一种难忍难熬的痛苦燃烧着我的灵魂。……你该遭到诅咒才是。我把你当做不平凡的人,当做天才,才爱上你,而你却原来是个疯子。……”

 

柯甫陵读不下去,他撕碎信,把它丢掉了。一种类似恐怖的不安情绪抓紧他的心。瓦尔瓦拉 ·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在屏风后面熟睡,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楼下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欢笑声,可是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整个旅馆里,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了。由于不幸的、悲痛万分的达尼雅在信里诅咒他,巴望他死掉,他就心惊肉跳,时不时地朝门口瞧一眼,好象生怕两年前在他的生活和他的亲人的生活里产生过巨大破坏作用的那种不可知的力量,又闯进房里来,抓住他不放。

他凭经验知道,每逢他的神经不大对头的时候,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工作。必须在桌子边坐下,逼着自己无论如何把精神集中在一个什么思想上。于是,他就从他那红色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那上面草拟了一个不大的编纂工作的提纲,他原想把这项工作留到他在克里米亚闲得无聊的时候再做的。他在桌子边坐下,开始研究这份提纲,觉得他那平和、宁静、淡漠的心境又回来了。这个上面写着提纲的笔记本甚至使他想到人世的空虚。他心想,生活给与人们的无非是它所能给的一点点渺不足道的、十分普通的幸福,然而却向人们勒索了那么多。例如,为了在四十岁以前能在大学里讲课,做一名普通的教授,用呆板、乏味、沉闷的语言讲述一些普通的而且是别人的思想,一句话,为了取得一个平常的学者的地位,他,柯甫陵,就得钻研十五年,日以继夜地工作,害上严重的精神病,经历一次不顺心的婚姻,做出各式各样他不乐意去回想的诸多蠢事和不公平的事。现在柯甫陵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个平平常常的人,而且心甘情愿地认命了,因为依他看来,每个人都应当满足于他本来所处的地位。

 

这份提纲完全使他安静下来,可是撕碎的信纸在地板上呈现出白的颜色,妨碍他集中注意力。他从桌旁站起来,拾起那封信的碎片,丢到窗外,可是海上吹来一股清风,碎纸片就纷纷落在窗台上了。他又被那种类似恐怖的不安情绪抓住,觉得整个旅馆里除他以外好象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似的。

……他走出去,站在阳台上。海湾象是活了,张大许多淡蓝色、深蓝色、碧绿色、火红色的眼睛瞧着他,召唤他。确实,天气又热又闷,倒真不妨去洗个澡呢。

忽然,阳台下面那层楼里,有人开始拉小提琴,两个女人的柔和声调唱起来。那是一首他熟悉的歌。楼下所唱的那首抒情歌曲讲到一个姑娘带着病态的幻想,夜间在花园里听到一些神秘的声音,就断定那是天神的和声,我们凡人是听不懂的。……柯甫陵屏住呼吸,他的心忧郁地收紧,胸膛里激荡着一种他早已忘却的美妙甜蜜的欢乐。

海湾的对岸,出现了一根又黑又高的柱子,象是一股旋风或者龙卷风。它飞快地越过海湾往旅馆这边移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黑,柯甫陵几乎来不及给它让开路。……那个满头白发,没戴帽子,长着两道黑眉毛,光着脚的修士两条胳膊交叉在胸 前,飞过他身旁,在房间中央站住。

“为什么你不信我的话?”他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亲切地瞧着柯甫陵。“如果那时候你相信我说的话,相信你是个天才,那么,这两年你就不会过得这么可悲,这么乏味了。”

 

柯甫陵已经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是天才。他清楚地想起以前他跟黑修士所谈的那些话。他想说话,可是血从喉咙里直往上涌,流到胸口上。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伸出手摩挲胸脯,于是他的袖口也浸透了血。他想叫一声在屏风后面睡熟的瓦尔瓦拉 ·尼古拉耶芙娜,就使一把劲,呼唤道:

“达尼雅!”

他倒在地板上了。他用胳膊撑起身子,又呼唤道:

“达尼雅!”

他呼唤达尼雅,呼唤那个有着沾满露水的艳丽花朵的大园子,呼唤那个花园和露出毛茸茸的树根的松树、黑麦田,呼唤他那了不起的学问、他的青春、勇气、欢乐,呼唤那原先十分美好的生活。他看见地板上,在他的脸旁边,有一大摊血,他衰弱极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穷无尽的幸福充塞了他的全身心。阳台下面,有人在拉小夜曲。黑修士对他小声说,他是天才,他死,只是因为他那衰弱的人的肉体已经失去平衡,不能再充当天才的外壳了。

等到瓦尔瓦拉 ·尼古拉耶芙娜睡醒,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柯甫陵却已经死了,他的脸上还保留着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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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契诃夫 Anton Chekhov《黑修士》

En: The black Monk – Ru: Chyorny monakh (1894)

简短的俄罗斯故事 – 俄罗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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