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契诃夫 Anton Chekhov 帶著狗的女士 (故事) 中文文本 CH

 

 

 

安东·契诃夫

(Anton Chekhov)

 

帶著狗的女士

(帶狗的女人)

(故事)

 

 

简介

 

 

帶狗的女人》,或譯《帶小狗的女人》(英文:The Lady with the Dog),為俄國文學家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作品之一,於1899年發表,在1960年時由蘇聯改編成電影,並於1963年入圍英國電影學院獎。
內容描述一對已婚男女不為人知的外遇愛情故事,全篇可分為四個部份.

契訶夫的故事多 描述生活週遭中市井小民的故事,而此篇也不例外。深刻刻畫男女主角的內心糾葛。而內容提及公開與秘密的雙面生活也令我們感同身受。故事結局戛然而止,作者站在客觀敘述的角度,讓讀者自行想像和決定最後的導向,留下無限的伏筆與想像。(wikipedia)

 

 

安东·契诃夫

(帶著狗的女士)

帶狗的女人

(故事)

 

 

第一

 

 

聽說海濱步道那邊出現了一個新面孔—一個帶著狗的女士。

狄米崔古羅夫已經來雅爾達兩個禮拜,對這裡的生活步調習慣,現在他也對新面孔感興趣了。他坐在瓦尼室外咖啡廳的坐椅上,看見一位戴著無邊帽的年輕女士在海濱步道上散步,她長得很漂亮,不怎麼高大,後面跟著一隻白色的博美狗。

之後,他又在市內公園和廣場碰過她幾次,她總是一個人,戴著同一頂無邊帽,那隻博美狗也一直跟著她,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大家都管她叫—帶著狗的女士。

「如果她沒跟丈夫和朋友一起,那麼跟她認識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古羅夫心想。

 

他還不滿四十歲,不過已經有個十二歲的女兒和兩個唸中學的兒子,他唸大學三年級時家人就收他結婚,現在他太太看起比他老了整整兩倍,她身材筆直高大,有著濃眉雙眼、沈著穩重,且就她自己所述—非常理智。她涉獵書籍無數,寫信的時候會省略字尾的「硬音符號」(註[1]),她叫自己的丈夫”Dimitry”而不是”Dmitry”,雖然他私底下覺得太太沒內涵,小小眼、長得又抱歉,可是他卻很怕她,也不喜歡待在家裡。他從很久之前就背著她搞外遇,現在外遇的狀況還蠻頻繁的,正因為這樣,他很看不起女人,每次提到女人都叫她們「次等族群」

 

他覺得自己受過嚴格不凡的教育,所以想怎麼叫她們都無所謂可是他自己卻無法忍受沒有「次等族群」的日子,他對男人的社交圈感到很厭煩、不自在,在男性朋友中,他總顯得冷漠又寡言,但是只要在女人堆裡,他就覺很自在,總是能侃侃而談,表現得宜,即使什麼話都不說,也不會覺得難為情。他清楚自己的儀表、個性有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足以誘惑那些女人,對他為之傾倒,然而他自己也被這些女人無形的力量吸引著。

過去一再遭遇的痛苦經驗使他明瞭,和那些一本正經的人走的近一點特別是步調緩慢、個性優柔寡斷的莫斯科人,一開始還會覺得生活多采多姿帶著有點令人愉悅的挑戰性,但是到最後就會延伸出一些有的沒有複雜問題,長久下來就令人難以忍受。可是每次當他遇見一位迷人的女人,就會淡忘這種經驗,心中又燃起對生命的渴望,一切似乎又都變得單純又有趣。

 

 

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園的餐廳用餐時,那個戴著無邊帽的女士緩緩走了過來,在隔壁桌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從她的外表、走路的姿態、穿著還有髮型看來,顯然是來自上流階級的已婚婦女,而且是第一次來雅爾達的樣子,她看起來孤單又很無聊。在雅爾達這邊的訪客常會被傳出一些傷風敗俗的流言蜚語,古羅夫很不屑那些事,他覺得會編出那些故事的人,其實正是最想成為故事的主角的人,所以才會如些清楚故事的舖陳。但是當這位女士在隔壁桌,跟離他不遠的位子坐下時,他卻也想到那些風流韻事,一輕易擄獲的愛情,相約到山中幽會,誘人的夜風風流縈繞在他心中,他想著和某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來一段羅曼史。

他捻捻手指,招呼那隻博美狗過來,那隻狗走過來時,他對牠揮揮手,博美狗叫了幾聲,古羅夫又對牠揮揮手,那個女士看了他一眼,立刻又把目光移開。

「牠不會咬人的。」她羞怯說。

 

「我可以給他一根骨頭嗎?」他問

她點頭同意時,他又禮貌性地問:

「妳來雅爾達很久了嗎?」

「大概五天了。」

「我已經在這邊晃到二個禮拜了。」

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沈默。

「時間過得好快,不過這裡真的好無聊喔!」

「這裡的確是很無聊,在那些遺世獨立的角落像拜爾耶或契茲德拉,人們都不會抱怨無聊,可是當他們來到這裡時,他們就會說:『喔!好無聊!喔?都是灰塵』真的不誇張,妳一定會想他們是從格瑞納達(西班牙南部的浪漫城市)來的!」

 

她笑了,然後他們倆人又完全像陌生人似的默默地用餐後,他們一起離開餐廳,映著夜光隨意地閒聊著別人的事,對他們來說,到哪裡去,聊些什麼都沒有差別了。他們沿著海濱走,聊聊那海上泛著的奇異光芒,溫暖海水呈現柔和的紫色,月光映在海面看似一條金色彩帶,他們說烈日過後餘光看似如此靠近,古羅夫告訴她,他是莫斯科人,有文學學位學歷,在銀行上班,以前曾經在私人歌劇團受過歌唱訓練,但是現在沒學了;他在莫斯科有兩棟房子…。她說她在匹茲堡長大,兩年前嫁到S城,她還會在雅爾達待一個月,到時候,也許她丈夫到底是省議員還是在議會選舉委員會上班,她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好笑,古羅夫還知道她名叫安娜.沙吉耶娜。

 

古羅夫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心裡想的全是她,他直覺隔天一定會再遇見她。古羅夫躺在床上,想著她不久前應該像他女兒一樣在學校唸書學習!他還記得她和陌生人說話時候的羞怯和拘謹的笑容,這也許是她人生中獨自一人在外,第一次有男士帶著一點神祕的目的跟著她、看著她。他想著她纖細、優美的脖子,她那雙灰色美麗的眼眸。

「不過,又感覺她有點可憐!」古羅夫睡前心裡這麼想著。

 

 

第二

安东·契诃夫

帶著狗的女士

 

 

第一次見面過後一個禮拜,那天是假日,室內很悶,室外又塵土飛揚,把人們的帽子都給吹走了。天氣十分躁熱,古羅夫一直到外面的咖啡店和安娜沙吉耶娜喝果汁、吃冰。這股熱浪真是不得了。

 

到了傍晚,風力減弱,他們走到碼頭看蒸氣船進港,已經有很多人等在停船的地點,有些人手上握著花束等著迎接朋友,這些機靈的雅爾達人明顯地站成奇特的兩群—一群刻意打扮年輕的年長女士,還有另外一大群穿著很一般的人。

 

由於海上風浪過大,蒸汽船延到太陽西下後才抵達,之後還要一番調動才能停靠到碼頭邊,安娜沙吉耶娜用望遠鏡巡視著蒸汽船和旅客,似乎在找尋她認識的人似的,她轉身看古羅夫時,眼睛亮了起來,她一直講話,問些突如其來的問題,然後又馬上忘了她想問的事,結果又不小心摔壞了望遠鏡。

 

這些機靈的人群開始散掉了,沒什麼值得看的了!這時,風明顯地緩和下來,古羅夫和安娜沙吉耶娜還站在那兒像是在等待著誰下船似的,安娜陷入一陣沈默中,有時候她會聞一下她手上的花,但一直都沒有看古羅夫。

 

「美好的夜晚要來臨了。」他說。

「接下來要做什麼?要不會去兜風?」她沒有回應。

他一直凝視著她,然後突然地把她擁到懷裡,親吻她的唇,花朵的香氣和濕氣向他湧來,可是下一刻他又警覺性地看看身後—有沒有被人看到呢?

「我們到妳房裡去吧!」他低聲說著。

 

他們快速地一起離開那裡,她的房間很窄小,有一些她在日本買的東西,散發出香氣,古羅夫看著她心裡想著「這些奇妙的相遇讓人生多麼豊富啊!」他想起那些無憂無慮、性情溫和的女人,光是和她們有親密關係就能讓她們對他心存感激,雖然相處都是短暫的,而且身邊同時還會有別的女人─他的太太也一直存在她們之間─這些女人的愛撫如此的虛幻不實又狂野,跟她們相處總需要很多不必要的對話,她們的話語中卻又似乎在表明著他們之間有著超乎示愛與激情的關係。不過也有兩、三個冷豔的女人,她們的面容中閃過一抹掠食者的神情,為了從生活中扭轉出更多想要的東西而背棄了自己的決心。這些女人都已經年華逝去,個性反覆不定、不理性、強勢而且思考總不經大腦的;當古羅夫對她們的熱情冷卻時,她們的美在他看來就令人厭惡;她們內襯下的蕾絲邊只會讓他聯想到魚鱗那種東西。

 

 

但是在這裡,他明顯感覺到一種涉世未深的青春所擁有的那種羞怯與難為情,氣氛中還帶著尷尬的感覺,似乎有人才剛剛敲過門的樣子。安娜沙吉耶娜這個〞帶著狗的女人〞似乎很認真地看待這次的邂逅,她像個墮落的女人般!他察覺了她詭譎不安的態度,她的臉色垮了下來,顯得很沒精神,長髮陰鬱地散落兩邊臉頰,她陷入了憂鬱沈思的姿態,彷彿像某件古典畫作中懺悔的罪人。

 

「這樣是不對的。」她說:「你以後會看不起我的。」

桌上擺著西瓜,古羅夫切下一片然後開始慢慢地吃了起來,他們之間至少沈默了半小時。

安娜沙吉耶娜是那麼地動人(看起來還沒見過太多世面),有著溫柔天真的純潔,桌上孤寂的蠋光難以看清她的臉龐,但是顯然地她的內心是很沈重的。

「我怎麼可能會看不起妳嗎?」古羅夫問:「妳在說些什麼啊?」

「願上帝原諒我!」她呼喊著,雙眼泛著淚水。

「太可怕了。」

「妳不需要這樣證明自己的無罪啊!」

 

「我該怎麼證明自己啊?我是個邪惡又墮落的女人,我鄙視這樣的自己,我連自我辯解的想法都幾乎沒有啊!我欺騙的其實不是我丈夫而是我自己,不只是現在,我已經這樣欺騙自己好久了!我的丈夫的確是個老實、值得人愛的男人,可是他只是個逢迎諂媚的人,我不知道他在辦公室都做些什麼工作,但我知道他只是個馬屁精,我二十歲的時候就嫁給他了,那時我滿懷著好奇心,想要追求更高格調的生活,我告訴自己我想要過不一樣的生活…好奇心完全佔領了我…你不會懂的,可我發誓我那時已經無法自拔了,我告訴丈夫我生病了,然後我就來到這裡…,開始像個瘋狂的女人般在外面晃著…現在我已經變成一個一無是處的平凡女子,一個人人都可以鄙視的女人了。」

 

古羅夫無趣地聽她說話,她純真的口音、自責的語句讓他感到很意外,他完全沒想到她會這樣,不過她眼中的淚水也許只虛假的吧!

「我不懂。」他溫柔地說:「妳到底想要什麼?」

她把臉埋在他懷裡,緊緊地抱著他!

「相信我,我求你想信我!」她說:「我要的是生活中單純的忠誠,我討厭自己的傷風敗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人們常說被惡魔迷住了,我現在也可以說自己已經著魔了吧!

「來,來吧!」他低聲說著。

 

他凝視她堅決恐惧的眼眸,親吻了她,說些溫柔體貼的話來安慰她,慢慢地她平靜了下來,又回復了原有的喜說,不久他們又一起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他們一起出去,海濱人行道上空無一人,整座城還有城裡的扁柏樹看起來一片死寂,但是海水卻依舊怒吼地敲擊著海灘,孤零零的漁船隨著海波浪上下搖擺,船上的燈暗淡地閃爍著。

他們叫子一輛馬車,搭車到奧蘭達。

「我剛剛在大廳注意到妳的姓。」古羅夫說:「牌子上寫著凡迪帝理茲,妳的丈夫是德國人嗎?」

「不是,我想他爺爺才是,他自己是東正教徒(俄羅斯的主要宗教信仰)。」

 

他們在奧蘭達下車,然後在離教會不遠處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兩人不發一語地望著大海,清晨的薄霧中還依稀可以見到雅爾達,白雲靜靜地堆坐在山顛,樹上的葉子一動也不動的,蝗蟲唧唧地叫著,大海帶著單調空洞的怒吼向他們迎來,一切都在訴說著一種寧靜、一種永恆的沈睡在等待著人們。遠在有雅爾達和奧蘭達之前,大海就已經這樣在等待著人們了!遠在有雅爾達和奧蘭達之前,大海就已經這樣怒吼著了!直到現在,它仍然會不止息地繼續它無情又空虛的怒吼!直到我們離開世間為止,它仍會持續地表露對生命的無情冷漠,而我們的殞落正是要隱匿對永恆救贖、對世上瞬息萬變的生命及對永不止息追求完美的誓言!

 

 

他就這樣肩並肩和一和年輕女子坐在一起。晨光中的她,看起來如此美麗,他們完全陶醉於這般神奇的美景中─海、山、雲以及那浩瀚無涯的天際─古羅夫告訴自己,只要想想這一點,當我們不再正視更高的人生目標以及身為人的尊嚴時,一切都會變得如此美好!除了我們的想法和舉動外,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啊!

有人走了過來─大概是巡守人吧!─他看了看他們後就走開了。即使這樣,氣氛還是帶著點神祕的美感,一艘從佛都西雅來的船看似要進港了,隨著晨曦漸明,船上燈火漸暗。

 

「草地上還有露珠。」安娜沙吉耶娜打破沈默說。

「嗯,應該要回去了。」

他們回到城裡。

 

之後他們每天中午都在濱海步道碰面,一起吃午餐和晚餐,一起散步欣賞海景。她抱怨自己睡不好覺,會心悸。總是一直問同樣的問題,有時又會陷於嫉妒中,還很害怕他會看不起她。在廣場或公園四下無人時,他常常會把她擁入懷裡熱情地親吻她。雖說完全姿意縱情地在大白天裡親吻著,他卻還會偷偷地窺伺週遭,怕被人發現似的。海濱的熱浪、海水的味道、那些悠閒壯碩又機靈的人們在他們視線中來回穿梭著,似乎已經給了他一紙新的人生契約般。他告訴安娜沙吉耶娜她有多美麗、多誘人,他激情地向她示愛,從不離開她身邊,而她卻總是顯得憂鬱,總是試圖強迫他承認他看不起她、他一點都不愛她,而且覺得她不過是個平凡的女人。他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坐車到奧蘭達,去看看瀑布或是其他一些美麗的景點,這些短途旅行,讓他們感覺很不錯,每

一趟的壯觀美景都給他們帶來全新的印象。

 

他們一直在想她丈夫什麼時候會來,但是後來寄了封信來,丈夫告訴他太太說他眼睛出了點毛病,要她儘快回家去,安娜沙吉耶娜匆匆地準備要離去。

 

「我離開也好。」她對古羅夫說。

「這是命運的安排。」

她搭馬車離開雅爾達,他送她到火車站。這趟車程需要將近一整天,第二次鳴笛後,她走進特快車內,她對他說:

「讓我再看你一眼…最後一眼,就像這樣。」

她並沒有掉眼淚,但是顯得很悲傷,看起來就像生了病一樣,她雙頰的肌肉在抽搐著。

「我會想你的…我會一直想你的。」她說。

「上帝保佑你,不要忘記我,我們永別了,是該如此的,因為我們本來就不該想遇的。再見了!上帝保佑你。」

 

火車的蒸氣快速地呼嘯過車站,它的光線很快就消失了,才一分鐘過後連火車的聲音也歸於寧靜了,彷彿一切早就在謀畫著這場甜蜜的忘懷,讓這場瘋狂儘快地結束般。古羅夫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凝視著黑暗的遠方,聽著蝗蟲刺耳的鳴叫和著電纜線的嗡嗡聲。

 

此刻他才真正感覺從夢中醒來了!他告訴自己這只是眾多人生冒險中的其中一件事而已,而且現在都結束了,除了回憶什麼也不留了…。他有種感傷還有點覺得自責,畢竟這個他再也不會見到的年輕女子,跟他在一起時並不快樂,他一直很深情地善待她,但是在他所做的一切事當中、他說話的語氣中、還有每一次的愛撫中,都一直存在著一個僥倖的男人表現出的一點諷剌和姿意放縱,他的年紀甚至是她的兩倍大,她卻一直都堅信他是個善良,傑出又高尚的男人,他終究還是在她面前表現出不是真實的自我,總而言之,他還是無意地欺騙了她…。

 

空氣中瀰漫著秋天的氣息,夜晚也顯得淒涼了!

「我也該是回北部的時候了!」古羅夫心想。

他離開了月台。

「該離開了!」

 

 

第三

安东·契诃夫

帶著狗的女士

 

 

他回到莫斯科時已經看似要冬天了,每天暖爐都升起火來,孩子們起床要上學時,天色都還沒亮,他們先喝茶,褓姆就趁這空檔點上蠋燈,外面也結霜了。當瑞雪降下,人們開始騎雪橇時,銀色大地和雪白的屋簷看起來是那麼令人愉悅,人們自在輕盈的呼吸著,這讓人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華。古老的萊姆和白樺樹結了一層白霜看起來是那麼的柔和,它們比起扁柏和棕櫚,更叫人動心,在它們的樹葉下,就足以令人忘懷那些山、海的回憶了!

 

古羅夫之前一直久居在莫斯科,他這次離開又回來時正好下了霜。每當他穿上毛皮外套,戴著厚手套,到佩特夫卡街閒逛時或每當週六傍晚,他聽到教堂晚鐘響起時,他就會對最近去遊玩過的地方感到索然無味。

他也開始沈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了,每天很積極的閱讀三份報紙,不過他還是很堅持不讀莫斯科的報紙,偶爾會看到他流漣於餐館、俱樂部、宴會和慶典中,有時他也會為了逢迎,樂於把知名的律師和演員們請到家中作客,或和醫學會的教授面對面坐下來打牌,他已經可以習慣吃下整盤的莫斯科燉魚了。

 

他已經說服自己要相信和安娜沙吉耶娜在一起的那一個月不過就是一段朦朧的回憶罷了!從今以後,帶著令人眷戀笑容的她,就只會像他之前曾經交往的對象般,偶爾出現在他的夢中了!然而,一個月過去了,冬天真的到來了,他卻覺得和安娜沙吉耶娜分別的記憶彷彿就在昨日般清晰可見,那些回憶持續地蔓延著,每當寂靜的夜晚,孩子們的讀書聲傳到書房裡、每當他在餐廳聽到一首歌或聽到音樂盒的聲音或每當聽到煙囱裡狂風呼嘯的聲音時,回憶就又向他迎來,清晨的碼頭、映著薄霧的山巒、來自佛都西雅的汽船,還有那曾經的親吻!

 

他總是在房裡來回踱步,笑著回想那些記憶,然後回憶又回到夢中,過往交織著未來,出現在他的想像中,安娜沙吉耶娜在夢中卻沒有來到他的懷抱,她只是到處陪著他,就像他的身影般,如影隨形的跟著他,每當他閉上雙眼,總覺得她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比以前更加美麗動人、更加年輕、更加溫柔,回首望去他也看到一個比當時在雅爾達更加完美的自己。夜裡,她從書櫃裡、從火爐裡、從角落裡凝視著他,他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聲和她裙擺沙沙作響的聲音。在街上,他眼光游移在女人間,看看是否有誰長得像她。

 

 

他開始有種強烈的感覺想要和別人分享他的回憶,但是在家中他又不能談他的風流韻事,在外面他又能找誰傾訴呢?當然不能找家裡的房客,也不能找銀行裡的同事,能說些什麼呢?他感受過的真的是愛嗎?他和安娜沙吉耶娜的關係曾經那麼美好、那麼詩意嗎?對他來說,曾經有任何的益處和趣味嗎?他得藉由述說他和女人們曖昧的戀情才能自我滿足,可是沒人懂他,連他太太都抽搐著濃眉對他說:「你一點都不適合當花花公子,迪米崔!」

 

有一天晚上,他和一個當政府官員的牌友一起離開醫學會的時候,他忍不住說了。

「你都不知道我在雅爾達遇見一個多迷人的女人!」

那個官員坐上雪橇,剛要出發時卻轉過來對他大叫。

「迪米崔,迪米崔奇!」

「什麼?」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今晚的鱘魚有點不新鮮!」

 

這些字眼雖然聽起來很普通,然而在古羅夫聽來卻是那麼不悅,總覺得在羞辱他是不乾淨的東西,這種人真是的,超不禮貌的!白白浪費我晚上的時間,多麼無聊又空虛的日子啊!瘋狂的打牌、暴飲暴食、喝醉酒,一直在講同樣的事情,把大好的時間和精力耗在這些人身上,一再地重覆談論著相同的事,除了一堆雜七雜八的人和一堆無聊的鎖事外,根本沒什麼值得說的,可是自己卻無處躲藏,這跟在瘋人院或囚犯安置所沒什麼兩樣。

古羅夫整晚都睡不好,只能坐在床上想著事情或是在房裡踱步,他對孩子感到厭煩,對銀行的工作感到無趣,哪兒也不想去,什麼話都不想說。

 

耶誕假期到來時,他打包了行李,告訴他太太說他要去匹茲堡找一位年輕人,然後就出發往S城去。為什麼去那裡?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了,他只知道他必須見到安娜沙吉耶娜,一定要跟她說話,如果可能,一定得見她一面才行。

 

他在清晨抵達S城,在飯店訂了一間頂級套房,房內有著一排灰色軍用的裝飾,桌上放著一瓶沾滿灰塵的墨水瓶,他從大廳服務生那裡獲取了他想知道的事情,凡迪戴理茲在史塔羅岡沙那雅街有一棟房子,離飯店並不遠!他生活很奢豪還有私人馬車,全鎮的人都認識他,大廳服務生稱他做「瑞戴理茲」。

 

古羅夫閒晃到史塔羅岡沙那雅街,找到了那棟房子,房子前有一條長長的圍籬,上面倒插整排的釘子。

「這種圍籬已經足以嚇跑任何人了。」古羅夫心想一邊注視著房子的窗戶。

 

他推想既然今天是假日,安娜的丈夫應該在家,這樣到家裡造訪她一定會使她尷尬,如果遞字條也一定會落到她丈夫手中,結果肯定是悲劇,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等著找機會見她。他在街上來回走著,在圍籬附近徘徊看看有沒有機會,有一個乞丐從大門走進去,結果被狗追了出來,一小時後,一陣微弱模糊的綱琴聲傳到他耳裡,那一定是安娜沙吉耶娜在彈琴,突然,前門打開,一個老婦人帶著那隻熟悉的博美狗走了出來,古羅夫試著想叫那隻狗,但是他心跳的好快,竟然激動地想不起牠的名字。

 

他走上前去,實在越來越痛恨這道灰色的圍籬,甚至氣憤的告訴自己安娜沙吉耶娜應該已經忘了他,也許她已經有新歡了吧─一個年輕女人從早到晚面對那道討厭的圍籬一般都會受不了吧?他回到飯店,在套房的沙發椅上坐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能幹嘛,後來他叫了晚餐,用餐後就大睡了一場。

「我到底在做什麼愚蠢瘋狂的事啊!」他心想。

醒來的他,望著黑暗的玻璃窗,已經晚上了。

「唉!我卻已經睡飽了,晚上要做些什麼好呢?」

他坐在床上,包裹著便宜的灰色棉被,這讓他想到那種醫院的毯子,苦惱不已的他只能自我解嘲!

「你和你那位帶著狗的女士…那是一場冒險,看看你會有多麼痛苦。」

他那天早上抵達車站時,注意到斗大的字公告當地戲院第一場演出「蓋夏」(註[2])

「她也許會在前幾個晚上去看戲」他告訴自己。

 

戲院裡滿滿都是人,那是一間很典型的省區戲院,吊燈前垂著一層薄幕,坐在頂樓座位的觀眾吵吵鬧鬧的,在前座區的第一排,有幾個當地的士紳,雙手緊扣在後站在那邊等著布幕拉起,在政府官員的包廂裡,那些政府官的女兒戴著圍巾坐在前面的位子,那些政府官則是很低調地躲在簾子後面,只露出手來,布幕升起了,管弦樂團花了些時間調音,當觀眾魚貫地入坐時,古羅夫的目光急切地游移在他們之間。

 

安娜沙吉耶娜也走進來!她坐在前座區的第三排,當古羅夫見到她時,心跳差點停止了,他清楚明白除了她世界上再沒有人能如此靠近他,再沒有人對他而言如此珍貴,再沒有人能帶給他如此重要的愉悅了!這個嬌小的女士沒入人群裡,卻顯得那麼出色,她手裡握著一副不起眼的望遠鏡,她此刻已佔據了他整個生活、牽動著他的悲傷喜樂,他想要的只有她一人!觀眾聽到樂團的小提琴手淒淒涼地拉起微弱不純熟的樂聲,大家靜了下來,他心想她好美啊…他如夢似幻地想著…。

 

 

一位留著些許鬍鬚、身材高大、肩膀渾厚的年輕人陪安娜沙吉耶娜來看戲,他每走一個台階就點點頭,似乎一直在向某人鞠躬般,那一定是她丈夫,就是那個她在雅爾達時,帶著一點痛苦的語氣所說的那位「馬屁精」,他瘦長的體態、鬢角鬍鬚,還有頂頭那一小塊禿頭,看起來的確像個狗腿卒仔。他鈕孔上閃爍著某某科學會的標誌,看起來卻像僕人制服上的編號。

第一次中場休息時,她丈夫到外面去抽煙,留她一人在座位上,坐在前排區的古羅夫走到她身邊,用顫抖的聲音,勉強擠出笑容對她說:「妳好!」

 

她看著他,臉色反白,然後又不安地再次看著他,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隻手緊握著扇子和望遠鏡,顯然是在掙扎著不要讓自己暈過去,他們兩人不發一語,她就坐在那,他站在她身邊,因為尷尬而感到窘困連坐都不敢坐下。小提琴和長笛吹秦出激昂的樂聲,氣氛跟著緊張了起來,彷彿所有包廂的人都在注視著他們似的,最後她站了起來,很快地走到其中一個出口處,他跟著她走,他們漫無目的地沿著走廊、樓梯上上下下地徘徊 ,那些穿著制服的法務官員、高中教師還有公務人員身上全都戴著標誌,在那兒快速穿梭,女士們把外套掛在栓子上也都匆匆的走著,一般刺鼻的煙味飄了過來,心跳猛烈的古羅夫心想著:

「這些人,這弦秦樂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來…」

 

下一刻鐘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車站目送安娜沙吉耶娜離開後,他曾經告訴自己一切都結束了,他們不會再見面了。而現在那個結束似乎被拋到漫漫無盡的遠方了!

她在一處幽暗狹窄的樓梯間停了下來,上頭標示寫著「往梯形座位包廂」。

「你嚇了我一跳!」她喘著大氣說,臉色依舊蒼白,顯得很震驚。

「噢!你差點把我嚇死!你怎麼會來這裡?噢 :為什麼?」

「安娜!」他用低沈急促的語調說。

「安娜…請妳理解…拜託…」

她先是帶著恐懼、懇求和愛憐的眼神看了他一下,然後又一直凝視著他,彷彿是想把他牢牢印在自己的記憶中一般。

 

「我一直過得很不快樂」她繼續說,沒理會他剛說的話。

「一直以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我試著要把你忘掉的!-為什麼會這樣,噢!你為什麼要來呢?」

在他們上方的平台上站著兩個學生,他們看著下方一邊抽著煙,古羅夫不在意他們,他把安娜沙吉耶娜一把拉到他懷裡,親吻他的臉頰、她的唇、她的手。

「你在做什麼?噢!你在做什麼?」她倒抽回來,驚恐地說。

「我們都瘋了!你快走吧!現在就走吧!…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求你…那個人就要回來了!」

有人走下了階梯。

 

「你得走了!」安娜沙吉耶娜又低聲地說。

「你聽到我說的嗎!得米崔迪米崔奇?我’會去莫斯科找你的,我一直都過得很不快樂,現在也一樣,以後也不會快樂了,絕不會了!不要再讓我更折磨了!我會去莫斯科找你的,我保證!現在我們一定得分開了!我親愛的你,我們得分開了!」

她緊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後匆匆下樓去,又不斷回頭看著他,她的眼神看起來真的很不快樂。古羅夫站在那裡一會兒,就這樣聽著,等到一切靜了下來,他去找他的外套,然後離開戲院。

 

 

第四

安东·契诃夫

帶著狗的女士

 

 

安娜沙吉耶娜開始到莫斯科和他見面。每隔兩、三個月,她就會離開S城一趟,她告訴丈夫說她要去看一位專治婦女疾病的醫生,她丈夫半信半疑的,每次去莫斯科,她都會待在史雷夫揚斯基巴札,她扺達時就會派一位戴著紅色帽子的男人去找古羅夫然後古羅夫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去找她。

 

一個冬天的早晨,他如往常般去找她(帶口信的人前一天晚上就去找他了,不過他不在家),他女兒正好要上學,所以跟著他一起走,他覺得起碼這一點照料應該要做到。

 

「現在明明還攝氏4度左右」古羅夫對女兒說。

「卻快下雪的樣子,你看地上都快結冰了,在大氣上層的氣溫可是非常不一樣的喔!」

「爸爸,為什麼冬天都不會打雷?」

他也解釋為什麼給她聽,他一邊說著,一邊心想著他即將(也許也會一直)瞞著所有的人去幽會,他過著雙重生活─其中一個是公開的,任何人都看的見的,它充滿著傳統的教條與虛偽,就像他那些朋友和熟識的人過的生活一樣;另一個則是飄盪在隱祕中,基於某種奇怪的、極有可能是相當偶然的命運枷鎖,所有那些重要、有趣的、不可或缺的事、所有那些真誠,從不自我欺瞞的事,以及構成他人生核心的一切,全都放在他隱祕的一面中;而那些虛假的一面,那些他外表偽裝出來的、現實中的自己─銀行的工作、在俱樂部和別人打交道,他的那些〞次等族群〞和他太太慶祝結婚週年這些事─全都只是放在表面而已。

 

他開始用自己的觀點來評斷別人,也不再相信自己所見的,他總以為每個人生活中真實、有趣的事只能密祕地隱藏於夜晚中,每個個體的存在都週旋在神祕之中。也許那就是為什麼那些有教養的人總是堅稱要尊重個人隱私的原因。

 

在學校門口和女兒道別後,古羅夫就前往史雷夫揚斯基巴札。他在大廳脫下外套,上樓去輕輕敲了敲門,安娜沙吉耶娜穿著他最喜歡的灰色洋裝,帶著旅途的倦容,她從前一天晚上就一直不安地等待他的到來,她看起來好蒼白,毫無笑容的看著他,但是還沒等他進房,就投入他的懷抱裡,他們纏綿地親吻著,彷彿像多年未曾見面般。

「妳還好嗎?」他問。

「有什麼新鮮事嗎?」

「等一下,我等一下再告訴你…我現在沒辦法…」

她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哭了!她別過頭去,拿起手帕擦眼淚。

「我就等她哭完吧!」他心想,然後坐到椅子上。他搖鈴叫了茶,不久之後,當他喝著茶時,她還站在那兒,面向窗戶,想到他們悲哀的人生,她激動地哭泣著,他們只能這樣避人耳目,彷彿像小偷一樣隱祕地相見,這種人生不悲慘嗎?

「別哭了!」他說。

 

 

他很清楚他們這段愛情不會這麼快結束的,也沒人能說的準到底何時結束,安娜沙吉耶娜比以前更加愛戀他、崇拜他,所以他也一直沒能告訴她,他們的戀情總有一天要結束。的確,既使說了,她也不會相信的。

他走了過去,用肩膀摟著她,想擁抱她逗她開心,但是他突然地看到穿衣鏡中的自己。他的頭髮已經開始斑白,這讓他驚覺過去這幾年他蒼老了許多,他雙手搭著的這溫暖肩膀正在悸動著,他對她的人生感到婉惜,她此刻依舊熱情、美好的人生,也許不久後就會跟他的人生一樣腿色、凋零,她為什麼會如此深愛他呢?女人總是相信那個不是真正的他,她們愛的並不是他,而當她們發現幻想破滅時,她們還是一如往常地繼續愛他,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跟他在一起是幸福的,隨著時光流逝,他閱歷過的女人一個接著一個,每一個都跟他有過親密關係,然後都走向分手,從來不曾真的愛過,每一段的經歷都是一樣的,不曾有過愛!

但只有此刻,頭髮斑白的他才真正感受到此生第一次墜入愛河。

 

他和安娜沙吉耶娜就像親密的戀人般、像夫婦般、像摰愛的友人般,彼此愛著對方,以乎他們就是命中注定要屬於對方的,他他不懂為什麼她有丈夫而他有太太!他們就像兩隻雌雄候鳥,分別被捉進不同的籠子裡,他們原諒了彼此感到羞愧的過去與現在,感覺他們的這份愛已經使他們兩人蛻變了。

 

以前,每當憂鬱時,他會以腦中閃過的第一個理由來安慰自己,但現在那些理由都不重要了,他對自己渴求的真誠與溫柔感到深沈的惋惜。

「別哭了,我親愛的!」他說。

「妳已經哭夠了,別再哭了…我們來談談吧!來試著想想看我們該怎麼才好。」

然後,他們就討論了他們處境討論了很久,努力想要怎麼擺脫一切去躲藏起來、去欺騙彼此、去住在不同的城鎮或許久不再見面等等。他們要如何逃脫那些難以忍受的束縛呢?

「怎麼辦?怎麼辦?」他抓著頭重覆說著。

「怎麼辦?」

他們以乎快要做出決定了,新的美好人生就要開始了,他們彼此都明瞭終點還好遠好遠,然而最艱困最難解的部分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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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契诃夫 – 帶著狗的女士  (帶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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